青城诗章
- 所属:墨客诗词 | 阅读:2669次
- 正文:
若是大师使你们怯步
不妨请教大自然
──荷尔德林 进 山 请相信黄昏的光线有着湿润的
触须。怀揣古老的书本 双臂如桨
我从连绵数里的树荫下走过
远方漫起淡淡的弥撒声。一丛野草
在渐浓的暮色中变成了金黄
坚韧 闪烁 有着难以测度的可能。
而吹拂脸颊的微风带来了峥淙的
泉水、退缩的花香 某种茫茫苍穹的
灰尘。“在这空旷的山谷呆着多好!”
一只麻鹬歇落于眼前滚圆的褐石
寂静、隐秘的热力弯曲它的胸骨
像弯曲粗大的磁针。我停下来
看树枝在瞑色四合中恣意伸展──
火焰真细密 绘出初夜那朦胧的古镜。 满月之夜 现在 我不能说理解了山谷
理解了她花瓣般随风舒展的自白
满月之夜 灌木丛中瓢虫飞舞
如粒粒火星 散落于山谷湿润的皱褶
有人说:“满月会引发一种野蛮的雪……”
我想 这是个简朴的真理:在今夜
在凛冽的沉寂压弯我石屋的时候。
而树枝阴影由窗口潜入 清脆地
使我珍爱的橡木书桌一点点炸裂
(从光滑暗红的肘边到粗糙的远端)
曾经 我晾晒它 于盈盈满月下
希望它能孕育深沉的、细浪翻卷的
血液 一如我被长天唤醒的肉体
游荡于空谷 听山色暗中沛然流泄 雷 雨 被一根充满静电的手指缓缓地
抚摸 没有不安。这是先兆:
山谷中的雷雨来得总是那么自然!
微风催促微褐、温存的指头
沙沙地 将万物包裹的细小灵魂
从里到外摸了个遍:黄叶肥大
浆果正把油亮的脂液滴落如绒的苔藓……
接着 雷雨会在渐渐空阔的身体里
升起、释放 引发出山谷巨大嗡鸣的震颤
也许 这里的雷雨与别处没什么不同
我能肯定的是 幽暗与明亮交错的山谷里
雷雨会使飞鸟的骨骼变得硬朗
而仿佛突然间冒出的花花草草
在喊:“嗨 让我流水般活上一千年!” 黎 明 勿需借助孤寂里自我更多的
沉思 勿需在镜中察看衰老的脸
其实那镜子也和山谷的黎明
一样朦胧。今天的黎明就是
所有的黎明。露水、草霜、清净山石
偶尔会泄露矿脉乌黑的心跳。
“你未来之前 它就这样做了。”
现在 你是一粒微尘溶在黎明里
筑一间石屋 只是为了更为完满地
体验肉体的消亡 体验从那以后
灵魂变成一个四面敞开的空间:
昆虫、树木在这里聚会、低语
商议迎接沐风而至的新来者
就像镜子迎接那张光茫四射的脸。 野苹果树林 石屋背后的山坡上 有一片
野苹果树林。大概占了半亩地左右吧
去年 我用山溪里搬来的圆石
垒堆石屋时 还不觉什么异样。
今年春天 一个蓝雾散尽的清晨
山谷才指点给我这美妙的景观:
密密匝匝的白花如浴女羞怯的凝脂
正在屋后摄魂地晃闪…“怎么这样粗心呢
即使作了秘密之美的邻居也不知晓?”
我想:不能随便去探访这片果林
要等到初夏 一个大风骤起的黄昏
当成熟的果子噼噼啪啪坠落屋顶
我会饮着溪水 品尝那赐予我的
直到一种甜涩的滋味溶在骨髓里面…… 交 谈 今天是个晴和、新鲜的日子
拨开齐腰深的草丛 在山谷里
我找到了那些鸟蛋蓝幽幽的声音:
暗褐是野鸽的 银白是雷鸟的。
作为山谷中万千事物恬静的一员
我站得如此之近 又深深注视着……
或许 我真的领悟了植物们
潦乱中的精确有序 领悟了动物
温顺隐忍、但又迥然相异的命运──
瞧 山体里潜伏的钨矿正沙哑地
悸动 其额头润泽、坚韧……
而当我试着与周围彻夜地交谈
那双宏大之手就会使一切变得简拙
像流泉 轰的一声将星空、微尘点燃。 尺 度 晌午 坐在巨松敞开胸襟的
树冠下 象一只摇晃但又缄默的土瓮。
我肯定那不为人知的力量
已缓缓向我靠近:如果说枝间的蛛网
悬垂 如清晨的露珠闪亮
那也是这易碎的物事有着向光的属性。
坐下来 想想 在狭长的山谷里
在那些绿绒绒苔藓覆盖的山石上
我曾发现几个巨大而深陷的脚印
似乎那习惯于处理宏大事物的手
已在不可能预想的细微处留下证明:
多么不同的尺度!几绺湿亮的蛛网
几个曾将山谷视为儿戏的脚印──
你听 空中总有闷雷碾过的轧轧之声 气 流 秋冬之交 山谷被气流袭击
黄色的、白色的气流裹走了远景与近景
一切都在模糊的光阴里动摇
看不见距我七步之遥的流泉
却反复听见那响声 一定有什么
在恬静地掰开它轻盈无比的骨骼
细数、玩味 这感觉我也体会过
当长夜的食肉动物啃啮石屋的墙角
我躺着 因为某种久远的静寂
腐烂的风中突然升起了绚丽的繁星!
哦 山谷孕育的一切必将衰老
包括她对我强大无比的蔑视、关心
那时 我们因这浑浊气流共同经受的
也许会随黝亮的泉水慢慢澄清 小动物的眼睛 老实说 对于山谷中的小动物
我心怀愧疚 无法直面它们的眼睛
那里面有紫色的雾(沙沙流曳着)
有善意的、并将在胆怯中永恒存在的
探询。当暮色伴我回到石屋
它们就出现 于众多暗处
创造我 且期待比那皱褶、潮湿的
树皮 人能给出更为坚定的音讯。
我知道 即使躲进随手翻开的书里
它们也会在语词的空白处探出头来
望着我 低语将要蒙受的羞辱、泥尘。
是的 到了牙齿一颗颗疏松、脱落的晚年
我还会记起这一切 坚持着
并用灵魂应答那再度敛聚的童真 坟茔•杂树林 离石屋大约两公里的山坳里
有座破败得难以辨识的坟茔
几块粗砺的乱石散落着 换个角度
却又显露出一种秘密布置的精心
尤其是雨后 当怀着清亮、固执的
念头 走进左侧那片茂密的杂树林时
就有低微的、富有磁性的声音
从右侧传来 溶入身体最柔软的部分。
我相信 这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
包括我的出现 包括不能详尽描绘的
也许是刚刚涌显的这片扇形杂树林
在这里 一些成员已古老得枝干发黑
另一些 被头顶漏泄的光线摇曳着
那叶片 正如婴儿肌肤般翠绿、透明 岩 蝶 即使青铜色的岩蝶在每一树枝上
啁啾(它们被山谷的静谧鼓荡着)
我也不会把这里当作未来生活的起点。
想一想 在蒙昧的心灵和微尘间
山谷奉献出比落日还要金黄的舞蹈
奉献出尺度、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
雨后腐叶覆盖的山路经不起响声
却代表童年 缄默 不可触摸
它没有任何秘道通向混沌的现在
一如阴影难以接近焚烧的清泉。
想一想 只有它们才是真实的。
三十年后有人会蒙着脸找到这里来
看见和岩蝶大声交谈的仍是那个影子
多么奇异 仿佛一切都来不及改变。 亮 处 这样的夜晚 我会步出石屋
到山谷被月色洗净的每一亮处去
那里 有我已很熟悉的风物
它的体温、柔发 鼻尖上的褐斑
以及低沉嗓音中慢慢变黑的霜渍
我都很清楚。但我还是要拜谒它们
象第一次那样 不放过任何一处──
也许 就在前面最平凡的荆棘丛里
久已失掉音讯的友人会突然冒出来
抱着一捆枯枝 双眼朝气勃勃……
“不止一次了!”湿润的山脊上
我远眺着仿佛降落在石屋顶上的月亮
橙黄、浑圆 惊异于自己的变化:
粒粒星宿 从胸胁间缓缓踱出…… 日常生活 我说 山谷的日常生活是绵长的
在清风抚唱的秋日里收集浆果
抱回干得可以燃烧的枯枝
(它们常被野兽的皮毛温暖得发抖)
这是生活;让湿滑的山石绊上一跤
爬起来 揉揉红肿的膝盖
然后一脚踢开跌出的、不中用的老骨头
这是生活;夜读 感受石屋的
荫凉 以及犁铧翻开的铁灰色寂静
这是生活;从这片榛树林缝隙望出去
落日正拍打着幽深的、细浪如雪的大海
象一个永恒的幻觉 这也是生活;
如果允许 心象会比大海更大、更湿润
“它的千秋微响 本是一股承诺之火!” 无 题 忘不了野葡萄那紫蓝郁郁的颜色:
源自肌肤的渴意和梦想
薰染 沉迷 张开焰火的手指
并不攫取 只是缓缓将一切摇晃
瞧 山谷的忧郁开始充溢微芒
那颗歇息斑鸠的香樟仍是香樟吧
且是最为迟疑的一棵?看起来
斑鸠的彩羽绽放得不可思议
如此绚烂 超出了爱、理智的设想━━
当然 更不可能有心如死灰的人
走过香樟 满嘴野葡萄温热的
汁液 颅内却降下凛冽的白霜
想一想 远方暗香拂动的月影里
夜初生 露水亦有沉沉的重量…… 馈 赠 山谷给我的最重要的馈赠
不是词语 不是夜露打湿的大小物事中
那多音节虹彩、寂静的秘密完成
甚至 它永远不会是眺望
不会是低矮星空和咚咚心跳的地表
之间 那夹杂火
译文赏析:
作者介绍:
哑石,
哑石,1966年出生于四川广安,现任职于西南财经大学数学系。代表诗作有《四重奏》、《童年的反光》、《青城诗章》、《月相》、《假动作》等。曾获首届“华文青年诗歌奖”、“成都二十年诗歌奖(1980-2000)”、“2001年度最佳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