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二十七首
- 所属:墨客诗词 | 阅读:4621次
- 正文:
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
只看见窗儿关闭,
桥上也敛了人迹。
6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25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译文赏析:
作者介绍:
冯至,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1923年夏参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办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浅草社停止活动,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另组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出版的诗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冯至诗选》(1980)等。其他作品有散文集《东欧杂记》(1951)、传记《杜甫传》(1952)、译作集《海涅诗选》(1956)、诗集《西郊集》(1958)、诗集《十年诗抄》(1959)、论文集《诗与遗产》(1963)、译海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1978)等。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县人。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1923年后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开始发表新诗。1927年4月出版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1929年8月出版第二部诗集《北游及其他》,记录自己大学毕业后的哈尔滨教书生活。1930年赴德国留学,其间受到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影响。五年后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返回战时偏安的昆明任教于西南联大任外语系教授。1941年他创作了一组后来结集为《十四行集》的诗作,影响甚大。冯至的小说与散文也均十分出色,小说的代表作有二十年代的《蝉与晚秋》、《仲尼之将丧》,四十年代的等;散文则有1943年编的《山水》集。(宇慧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