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公事略—第十二章
结论
△李鸿章与古今东西人物比较 李鸿章之轶事李鸿章之
人物
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
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虽然,其人物之位
置,果何等乎?其与中外人物比较,果有若何之价值乎?试一
一论列之。
第一、李鸿章与霍光。史家评霍光曰 :“不学无术 。”吾
评李鸿章,亦曰“不学无术 。”然则李鸿章与霍光,果同流乎
?曰,李鸿章无霍光之权位,无霍光之魄力。李鸿章谨守范围
之人也,非能因于时势,行吾心之所安,而有非常之举动者也。
其一生不能大行其志者以此,安足语霍光?虽然,其于普通学
问,或稍过之。
第二、李鸿章与诸葛亮。李鸿章,忠臣也,儒臣也,兵家
也,政治家也,外交家也。中国三代以后,具此五资格,而永
为百世所钦者,莫如诸葛武侯。李鸿章所凭借过于诸葛,而得
君不及之。其初起于上海也,仅以区区三城,而能奏大功于江
南,创业之艰,亦略相类。后此用兵之成就,又远过之矣。然
诸葛治崎岖之蜀,能使士不怀奸,民咸自励。而李鸿章数十年
重臣,不能辑和国民,使为己用。诸葛之卒,仅有成都桑八百
株,而鸿章以豪富闻于天下,相去何如耶?至其鞠躬尽瘁,死
而后已,犬马恋主之诚,亦或仿佛之。
第三、李鸿章与郭子仪。李鸿章中兴靖乱之功,颇类郭汾
阳,其福命亦不相上下。然汾阳于定难以外,更无他事,鸿章
则兵事生涯,不过其终身事业之一部分耳。使易地以外,汾阳
未必有以过合肥也。
第四、李鸿章与王安石。王荆公以新法为世所诟病,李鸿
章以洋务为世所诟病。荆公之新法与鸿章之洋务,虽皆非完善
政策,然其识见规模,决非诟之者所能及也。号称贤士大夫者,
莫肯相助,且群焉哄之,掣其肘而议其后,彼乃不得不用佥壬
之人以自佐,安石、鸿章之所处同也。然安石得君既专,其布
画之兢兢于民事,局面宏远,有过于鸿章者。
第五、李鸿章与秦桧。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最多
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
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第六、李鸿章与曾国藩。李鸿章之与曾国藩,犹管仲之鲍
叔,韩信之萧何也。不宁惟是,其一生之学行“见识”事业,
无一不由国藩提撕之而玉成之。故鸿章实曾文正肘下之一人物
也。曾非李所及,世人既有定评。虽然,曾文正儒者也,使以
当外交之冲,其术智机警,或视李不知,未可知也。又,文正
深守知止知足之戒,常以急流勇退为心,而李则血气甚强,无
论若何大难,皆挺然以一身当之,未曾有畏难退避之色,是亦
其特长也。
第七、李鸿章与左宗棠。左李齐名于时,然左以发扬胜,
李以忍耐胜。语其器量,则李殆非左所能及也。湘人之虚忄乔
者,尝欲奉左为守旧党魁,以与李抗。其实,两人洋务之见识,
不相上下。左固非能守旧,李亦非能维新也。左文襄幸早逝十
余年,故得保其时俗之名,而以此后之艰巨谤诟,尽附于李之
一身。文襄福命,亦云高矣。
第八、李鸿章与李秀成。二李皆近世之人豪也。秀成忠于
洪氏,鸿章忠于本朝,一封忠王,一谥文忠,皆可以当之而无
愧焉。秀成之用兵、之政治、之外交,皆不让李鸿章,其一败
一成则天也。故吾求诸近世,欲以两人合传,而毫无遗憾者,
其惟二李乎?然秀成不杀赵景贤,礼葬王有龄。鸿章绐八王而
骈戮之,此事盖犹有惭德矣。
第九、李鸿章与张之洞。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则张之
洞也。虽然,张何足以望李之肩背。李鸿章实践之人也,张之
洞浮华之人也。李鸿章最不好名,张之洞最好名。不好名故肯
任劳怨,好名故常趋巧利。之洞于交涉事件,著著与鸿章为难,
要其所画之策,无一非能言不能行。鸿章常与人云 :“不图香
涛作官数十年,仍是书生之见 。”此一语可以概其生平矣。至
其虚忄乔狭隘,残忍苛察,较之李鸿章之有常识有大量,尤相
去霄壤去。
第十、李鸿章与梅特涅。奥宰相梅特涅,欧洲十九世纪第
一大奸雄也。凡当国四十年,专出其狡狯之外交手段,外之以
指挥全欧,内之以压制民党。十九世纪前半纪,欧洲大陆之腐
败,实此人之罪居多。或谓李鸿章殆几似之,虽然,鸿章之心
术,不如梅特涅之险,其才调亦不如梅特涅之雄。梅特涅知民
权之利而压之,李鸿章不知民权之利而置之。梅特涅外交政策,
能操纵群雄,李鸿章外交政策,不能安顿一朝鲜,此其所以不
伦也。
第十一、李鸿章与俾斯麦。或有称李鸿章为东方俾斯麦者,
虽然,非谀词则妄言耳。李鸿章何足以望俾士麦?以兵事论:
俾士麦所胜者敌国也,李鸿章所夷者同胞也。以内政论:俾斯
麦能合向来散漫之列国,而为一大联邦,李鸿章乃使庞然硕大
之支那,降为二等国。以外交论,俾斯麦联奥、意而使为我用,
李鸿章联俄而反堕彼谋。三者相较,其霄壤何如也?此非以成
败论人也,李鸿章之学问、智术、胆力,无一能如俾斯麦者,
其成就之不能如彼,实优胜劣败之公例然也。虽李之际遇或不
及俾,至其凭借,则有过之。人各有所难,非胜其难,则不足
为英雄。李自诉其所处之难,而不知俾亦有俾之难,非李所能
喻也。使二人易地以居,吾知其成败之数,亦若已是耳。故持
东李西俾之论者,是重诬二人也。
第十二、李鸿章与格兰斯顿。或又以李、俾、格,并称三
雄,此殆以其当国之久,位望之尊言之耳。李与格固无一相类
者。格之所长,专在内治,专在民政,而军事与外交,非其得
意之业也。格兰斯顿,有道之士也,民政国人物之圭臬也。李
鸿章者,功名之士也,东方之人物也,十八世纪以前之英雄也。
二者相去,盖远甚矣。
第十三、李鸿章与爹亚士。法总统爹亚士,在巴黎城下盟
时之议和全权也。其当时所处之地位,恰与李鸿章乙未、庚子
间相仿佛。存亡危急,忍气吞声,诚人情所最难堪哉!但爹亚
士不过偶一为之,李鸿章则至再至三焉。爹亚士所当者只一国,
李鸿章则数国,其遇更可悲矣。然爹亚于议和后,能以一场之
演说,使五千兆佛郎立集而有余,而法兰西不十年,依然成为
欧洲第一等强国。若李鸿章则为偿款所困,补救无术,而中国
之沦危,且日甚一日。其两国人民爱国心之有差率耶?抑用之
者不得其道也?
第十四、李鸿章与井伊直弼。日本大将军柄政时,有幕府
重臣井伊直弼者,当内治外交之冲,深察时势,知闭关绝市之
不可,因与欧美各国结盟,且汲汲然欲师所长以自立。而当时
民间尊王攘夷之论方盛,井伊以强力镇压之,以效忠于幕府。
于是举国怨毒,集彼一身,卒被壮士刺杀于樱田门外,而日本
维新之运乃兴。井伊者,明治政府之大敌,亦明治政府之功臣
也。其才可敬,其遇可怜,日人至今皆为讼冤。李鸿章之境遇,
殆略似之,然困难又较井伊万万也。井伊横死,而鸿章哀荣,
其福命则此优于彼焉。然而日本兴矣,然而中国如故也。
第十五、李鸿章与伊藤博文。李鸿章与日相伊藤,中日战
役之两雄也。以成败论,自当右伊而左李。虽然,伊非李之匹
也。日人常评伊藤为际遇最好之人,其言盖当。彼当日本维新
之初,本未尝有大功,其栉风沐雨之阅历,既输一筹,故伊藤
之轻重于日本,不如鸿章之轻重于中国。使易地以处,吾恐其
不相及也。虽然,伊有优于李者一事焉,则曾游学欧洲,知政
治之本原是也,此伊所以能制定宪法,为日本长治久安之计。
李鸿章则惟弥缝补苴,画虎效颦,而终无成就也。但日本之学
如伊藤者,其同辈中不下百数,中国之才如鸿章者,其同辈中
不得一人,则又不能专为李咎者也。
李鸿章之治事也,案无留牍,门无留宾,盖其规模一仿曾
文正云。其起居饮食,皆立一定时刻,甚有西人之风。其重纪
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能及之者。
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
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此盖养心自律之一法。曾文正每日
在军中,必围棋一局,亦是此意。
每日午饭后必昼寝一点钟,从不失时。其在总理衙门时,
每昼寝将起,欠伸一声,即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服役人
一刻不许迟误云。
养生一用西医法,每膳供双鸡之精汁,朝朝经侍医诊验,
常上电气。
戈登尝访李鸿章于天津,勾留数月。其时,俄国以伊犁之
役,颇事威吓,将有决裂之势。鸿章以询戈登,戈登曰 :“中
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
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效犬马之劳 。”鸿章瞿
然改容,舌桥而不能言。
李鸿章接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俯视一切,揶揄弄之。惟
事曾文正如严父,执礼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李鸿章与外国人交涉,尤轻侮之,其意殆视之如一市侩,
谓彼辈皆以利来,我亦持筹握算,惟利是视耳。崇拜西人之劣
根性,鸿章所无也。
李鸿章于外国人中,所最敬爱者惟两人,一曰戈登,一曰
美国将军格兰德,盖南北美之战,立大功者也。格兰德游历至
津,李鸿章待以殊礼。此后接见美国公使,辄问询其起居。及
历聘泰西时过美国,闻美人为格兰德立纪功脾,即赠千金,以
表敬慕之情。
李鸿章之治事最精核。每遇一问题,必再三盘诘,毫无假
借,不轻然诺,既诺则必践之,实言行一致之人也。
李鸿章之在欧洲也,屡问人之年,及其家产几何。随员或
请曰 :“此西人所最忌也。宜勿尔。”鸿章不恤,盖其眼中,
直无欧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最可笑者,尝游英国某
大工厂,观毕后,忽发一奇问,问于其工头曰 :“君统领如许
大之工场,一年所入几何?”工头曰 :“薪水之外无他入。”
李徐指其钻石指环曰 :“然则此钻石从何来?”欧人传为奇
谈。
世人竞传李鸿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可信。大约数百万
金之产业,意中事也。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煤矿、中国通商
银行,其股份皆不少。或言南京、上海各地之当铺、银号,多
属其管业云。
李鸿章之在京师也,常居贤良寺。盖曾文正平江南后,初
次入都陛见,即僦居于此,后遂以为常,云 :“将来此寺,当
为《春明梦余录》添一故实矣 。”
李鸿章生平最遗恨者一事,曰未尝掌文衡。戊戌会试时在
京师,谓必得之,卒未获。虽朝考阅卷大臣,亦未尝一次派及,
李颇怏怏云。以盖代勋名,而恋恋于此物,可见科举之毒入人
深矣。
以上数条不过偶所触及,拉杂记之,以观其人物之一斑而
已。著者与李鸿章相交既不深,不能多识其遗闻轶事,又以无
关大体,载不胜载,故从缺如。然则李鸿章果何等之人物乎?
吾欲以两言论断之曰: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
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呜呼,李鸿章往矣。而天下
多难,将更有甚于李鸿章时代者,后之君子,何以待之?
吾读日本报章有德富苏峰著论一篇,其品评李鸿章有独到
之点,兹译录如下:
支那之名物李鸿章逝,东洋之政局,自此不免有寂寞,不
独为清廷起乔凋柱折之感而已。
概而言之,谓李鸿章人物之伟大,事功之崇隆,不如谓其
福命之过人也。彼早岁得科第,入词馆,占清贵名誉之地位。
际长发之乱,为曾国藩幕僚,任淮军统帅。赖戈登之力,以平
定江苏。及其平捻也,亦禀承曾国藩之遗策,遂成大功。及为
直隶总督,办天津教案,正当要挟狼狈之际,忽遇普法战起,
法、英、俄、美皆奔走喘息于西欧大事,而此教案遂销沉于无
声无影之间。迩来二十有五年,彼总制北洋,开府天津,综支
那之大政,立世界之舞台,此实彼之全盛时代也。
虽然,彼之地位,彼之势力,非悉以侥幸而得之者。彼在
支那文武百僚中,确有超卓之眼孔、敏捷之手腕,而非他人之
所能及也。彼知西来之大势,识外国之文明,思利用之以自强,
此种眼光,虽先辈曾国藩,恐亦让彼一步,而左宗棠、曾国荃
更无论也。彼屯练淮军于天津,教以洋操;兴北洋水师,设防
于旅顺、威海、大沽;开招商局,以便沿海河川之交通;置机
器局,制造兵器;办开平煤矿;倡议设铁路及军事、商务、工
业,无一不留意。虽其议之发自彼与否暂勿论,其权全在彼与
否暂勿论,其办理之有成效与否暂勿论,然要之导清国使前进,
以至今日之地位者谁乎?固不得不首屈一指曰李鸿章也。
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鸿章,不复知有北京朝廷。虽然,北
京朝廷之于彼,必非深亲信者,不宁惟是,且常以猜疑憎嫉之
眼待之,不过因外部之压迫,排难解纷,非彼莫能,故不得已
而用之耳。况各省督抚,满廷群僚,其不释然于彼者,所在皆
是。盖虽其全盛时代,而其在内之势力,固已甚微薄,而非如
对外之有无限权力,无限光荣也。
中日之役,是彼一生命运之转潮也。彼果自初蓄意以主战
乎?不能深知之。但观其当事机将决裂之际,忽与俄使喀希尼
商请其干涉弭兵,则其始之派兵于朝鲜,或欲用威胁手段,不
战而屈日本,亦未可知。大抵自视过高,视中国过大,而料敌
情颇有不审者。彼盖未知东亚局面之大势,算有遗策,不能为
讳也。一言蔽之,则中日之役,实彼平生之孤注一掷也。而此
一掷不中,遂至积年之劳绩声名,扫地几尽。
寻常人遭此失意,其不以忧愤死者几希。虽然,彼以七十
三岁之高龄,内则受重谴于朝廷,外则任支持于残局,挺出以
任议和之事,不幸为凶客所狙,犹能从容不辱其命,更舆榇赴
俄国,贺俄皇加冕,游历欧美,于前事若无一毫介意者,彼之
不可及者在于是。
彼之末路萧条甚矣。彼之前半生甚亲英国,其后半生最亲
俄国,故英人目彼为鬻身于俄廷。以吾论之,彼之亲俄也,以
其可畏乎?以其可信乎?吾不得而知之。要之彼认俄国为东方
最有势力之国,宁赂关外之地,托庇于其势力之下,以苟安于
一时,此其大原因也。彼之《中俄密约》、《满洲条约》等事,
或视之与秦桧之事金,同为卖国贼臣,此其论未免过酷。盖彼
之此举,乃利害得失之问题,非正邪善恶之问题也。
彼自退出总理衙门后,或任治河而远出于山东,或任商务
而僻驻于两广,直至义和团事起,乃复任直隶总督,与庆王同
任议和全权,事方定而溘然长逝,此实可称悲惨之末路,而不
可谓耻辱之末路也。何也?彼其雄心,至死未消磨尽也。
使彼而卒于中日战事以前,则彼为十九世纪之一伟人,作
世界史者,必大书特书而无容疑也。彼其容貌堂堂,其辞令巧
善,机锋锐敏,纵擒自由,使人一见而知为伟人。虽然,彼之
血管中曾有一点英雄之血液否乎?此吾所敢断言也。彼非如格
兰斯顿,有道义的高情。彼非如俾斯麦,有倔强的勇性。彼非
如康必达,有爱国的热火。彼非如西乡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
诚。至其经世之识量,亦未有能令我感服而不能已者。要而论
之,彼非能为鼓吹他人,崇拜英雄心之偶像也。
虽然,彼之大横著,有使人惊叹者。彼支那人也,彼大支
那人也。彼无论如何之事,不惊其魂,不恼其心。彼能忍人所
不能忍,无论若何失望之事,视之如浮云过空。虽其内心,或
不能无懊恼乎?无悔恨乎?然其痕迹,从何处求之见之?不观
乎铁血宰相俾斯麦乎,一旦失意退隐,其胸中恚之火,直喷
出如焰,而李鸿章则于其身上之事,若曾无足以挂其虑者。然
其容力之伟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若使彼如诸葛孔明之为人,则决无可以久生于此世界之
理,何也?彼一生之历史,实支那帝国衰亡史也,如剥笋皮,
一日紧一日,与彼同时代之人物,凋落殆尽。彼之一生,以前
光后暗而终焉,而彼之处此,曾不以扰动其心。或曰,彼殆无
脑筋之人也。虽然,天下人能如彼之无脑筋者有几乎?无脑筋
之绝技一至此,宁非可叹赏者耶?
陆奥宗光尝评彼曰 :“谓彼有豪胆、有逸才、有决断力,
宁谓彼为伶俐有奇智,妙察事机之利害得失也 。”此言殆可谓
铁案不称。虽然,彼从不畏避责任,是彼之不可及也。此其所
以数十年为清廷最要之人,濒死而犹有绝大关系,负中外之望
也。或曰,彼自视如无责任,故虽如何重大之责任,皆当之而
不辞。然此之一事,则亦彼之所以为大也。
彼可谓支那人之代表人也。彼纯然如凉血类动物,支那人
之性也。彼其事大主义,支那人之性也。其容忍力之强,支那
人之性也。其硬脑硬面皮,支那人之性也。其词令巧妙,支那
人之性也。其狡猾有城府,支那人之性也。其自信自大,支那
人之性也。彼无管仲之经世的识量,彼无孔明之治国的诚实,
虽然,彼非如王安石之学究。彼其以逸待劳,机智纵横,虚心
平气,百般之艰危纠纷,能从容以排解之,支那近代人物,殆
未见有其比也。
以上之论,确能摹写李鸿章人物之真相,而无所遗,褒之
不过其当,贬之不溢其短,吾可无复赞一辞矣。至其以李鸿章
为我国人物之代表,则吾国四万万人不可不深自反也。吾昔为
《饮冰室自由书》,有《二十世之新鬼》一篇,今择其论李鸿
章者,附录如下:
呜呼,若星氏格氏,可不谓旷世之豪杰也哉!此五人者,
指域多利亚、星亨、格里士比、麦坚尼、李鸿章于其国皆有绝
大之关系。除域多利亚为立宪政府国之君主,君主无责任,不
必论断外,若格里士比,若麦坚尼,皆使其国一新焉。若星亨
则欲新之,而未能竟其志者也。以此论之,则李鸿章之视彼三
人有惭德矣。李鸿章每自解曰 :“吾被举国所掣肘,有志焉而
未逮也 。”斯固然也,虽然,以视星亨、格里士比之冒万险、
忍万辱、排万难,以卒达其目的者如何?夫真英雄,恒不假他
之势力,而常能自造势力。彼星氏、格氏之势力,皆自造者也。
若李鸿章则安富尊荣于一政府之下而已,苟其以强国利民为志
也,岂有以四十年之勋臣耆宿,而不能结民望以战胜旧党者?
惜哉、李鸿章之学识不能为星亨,其热诚不能为格里士比,所
凭藉者十倍于彼等,而所成就乃远出彼等下也。质而言之,则
李鸿章实一无学识、无热诚之人也。虽然,以中国之大,其人
之有学识、有热诚能愈于李鸿章者几何?十九世纪,列国皆有
英雄,而我国独无一英雄,则吾辈亦安得不指鹿为马,聊自解
嘲,翘李鸿章以示于世界曰 :“此我国之英雄也。”呜呼,亦
适成为我国之英雄而已矣!亦适成为我国十九世纪以前之英
雄而已矣!
要而论之,李鸿章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也,有阅历而无血
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然彼弥缝偷安,
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
大计,以遗后人之志。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中国
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虽然,今日
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
此则吾所敢断言也。嗟乎,李鸿章之败绩,既已屡见不一见矣,
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
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
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