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之言为墨学流变考
《汉书艺文志》云: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勤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民并耕,誖上、下之序。但农家出于农稷之官只是班氏说法,其不足据。农家典籍首列《神农》二十篇,已佚。先秦农书保存得较为完整的是《吕氏春秋》中的《上农》《任地》《辩土》《审时》四篇,当中论及以土地束缚农民,使之纯朴而易治,这是教统治者如何控制农民,如蒙文通先生所说这属法家的技术派,从《吕氏春秋》中四篇家书可知,此派尊崇后稷,后稷名弃,传说为周之祖先。《吕氏春秋》此四篇农书很可能采于以后稷命名的官方农书。而另一派农家,则是主张君民并而食,与墨子一样非毁礼乐,反对剥削,敌视贵族的等级制度及寄生生活。此派尊崇神农,宣扬神农之言。神农之言先秦典籍多有提及,可见神农之言在当时影响之大。在此派代表庶民的农家人物中,有留下名字的只有许行及其弟子陈辛陈相。其记载于《孟子滕文公》。神农之言的作者,此篇亦留给我们非常重要的线索。当中称“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神农之名首见于《孟子》(尸佼及商鞅年代虽早于孟子,但其书《尸子》及《商君书》为后人收辑,其书参杂战国中后期内容,此二书不及《孟子》可信)。可见神农之言极可能创于许行。许行楚国人,闻滕君行仁政,自至楚滕,与几十弟子, “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许行与弟子都自食其力,尽管有弟子几十人,但依然与弟子一起劳动,过着墨家式的生活。《庄子天下》亦称后世墨者“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 以自苦为极者”。而陈相陈辛兄弟遇许子皆放弃曾师从的儒学随许子学习其学说,也可见许子有着如墨子一样的人格魅力。孟子去滕,陈相与孟子展开过一场辩论。记于《孟子滕文公上》。
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许子反对贵族的不劳而获,反对当时贵族的寄生生活,许子完全站在劳动者那一边反对极不公平的分配,主张统治阶层亦要对参与劳动,批判统治阶层以“劳心”为借口不劳而获。而且许子言不参与劳动而得所获者不能称为贤者。这是许子学说和主旨,但许子也不一定认为统治阶层一定要与百姓从事一样多的劳动,只是要统治者带头劳动,在管治之余亦要参与劳动。有学者认为许子之道主张人人都参与体力劳动才能得到所获,其实许子只想统治阶层尽可能参与劳动,并非主要统治者要参与与百姓同等量的劳动,且从观各典籍所记的神农之言,如称神农“并耕而王”,可见许子是希望统治者可以在劳动阶层中选出。这与墨子思想一样,墨子与所有弟子都参与劳动,禽滑厘想学墨子的兵法,还服了三年劳役。“禽滑厘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黎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备梯》)。师从墨子修墨学都要参与劳动,有成就者推荐去各国从政,墨子也希望从政者可以从劳动者中提拨。但许子相比墨子更为激进。许子与弟子也编织草鞋席子交换帽子耕具等物品,许子亦承认商品交换,承认社会分工,而孟子在《滕文公上》对许子的讥讽,显得强辞夺理,玩弄文字。
钱穆先生认为许行就是《吕氏春秋当染篇》所载学于禽滑厘(《吕览》写作禽滑康)的许犯。认为许子名犯字行。又认为:“许行之言曰:“滕有仓廪府库,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此墨子非礼毁乐之绪论也。并耕之说,盖自兼爱蜕变而来。则许行之为墨徒,信矣。”(详见《先秦诸子系年许行考》)许子楚国人,《墨子》所记墨子最后活动于楚国鲁阳,阻止鲁阳文君攻郑后再无墨子活动记载,钱穆先生认为墨子逝世于鲁阳,今河南鲁山县(战国时鲁阳)有墨子隐居遗迹的墨隐寺、墨子洞等,晋道人葛洪所著《神仙传》中所记墨子八十二岁随赤松子游,后隐居周狄山修道成仙。《神仙传》所记虽然是神话,但神话背后可以是历史的影子,墨子阻止鲁阳文君攻郑时已八十多岁高龄,也可能墨子把墨家事务交托给弟子隐居于当地,传说墨子不想人打扰而改姓黑,这是黑隐寺的由来。墨家钜子孟胜亦在楚国为阳城君师。可见楚国是墨家重镇,自墨子止楚攻送后,尽管墨子为人低调,但这一令人百般感动的事迹还是先在楚宋传开,墨学开始在楚国流传,虽然楚惠王及其使者称墨学为贱人之言,但墨学与民间的追求相合,加上墨子的人格魅力,墨学在楚国也开始盛行。以此所见,许行有可能就是许犯,若许行是许犯,孟子至滕与陈相辩论时许子已在晚年。
孟子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孟子时主要学术只有儒墨杨三家,但孟子为何称夷之为墨者而不称许子为墨者?“墨者”一词有何涵义?《吕氏春秋上德篇》载墨者钜子为阳城君殉难的惨剧,吴起受楚悼王信任在楚国变法,因打击贵族利益,楚悼王死而贵族叛变,群臣攻吴起,阳城君亦有参与,后遭追究而出逃,孟胜当时为阳城君师为其守阳城, 阳城被收回,孟胜没能守住阳城与一百八十多弟子自尽。孟胜弟子徐弱反对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矣,而绝墨者于世不可”。而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听后先自尽为孟胜除路。这里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徐弱说孟胜与弟子都死,天下再没有墨者,而孟胜却说还有宋之田襄子,可见,徐弱并不视田襄子为墨者,而田襄子亦不在当时孟胜为首的墨家主流组织中,而孟胜派两名弟子传钜子之位于田襄子,二人想回楚国自尽,田襄子阻止,但二人不听坚决回楚国自尽,可见二人都不服田襄子,不视田襄子为钜子。当时墨家只视集团成员为墨者,而出走之墨者都不视为墨者,因此徐弱并不视田襄子为墨者。田襄子应为孟胜同辈,为出走之墨者。而当时墨家支流未成气候,《韩非子显学》所说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三派未成(此三派都应为墨辩,由《庄子天下》所论述相里氏邓陵氏之墨都为墨辩,墨离不止三,《吕览》中所称墨者钜子孟胜、田襄子、腹子《韩非子》未提及,其后墨家主流入秦,以腹子为首,渐与法家合流,入秦时腹子已年老,可能田襄子反对入秦而钜子之位不保,入秦墨家之钜子为腹子,田襄子居宋,宋鈃为宋国人,很可能师从田襄子,田姓为齐国人,腹子带墨家入秦,而田襄子晚年听闻齐国开设稷下学宫,让宋鈃去齐设教稷下。宋鈃亦不自称墨者,但其学术实为墨学,宋子学说此文暂不详论)。孟胜与墨子作风已大有不同。墨子本为反贵族而创立墨家,墨学处处与贵族旧制针锋相对,而墨子止楚攻宋后献书楚惠王,楚惠王不用而墨子拒绝楚惠王的厚待,又拒绝越王的五百里封地。墨子所报效的并非一国一君,而是天下人,但孟胜为阳城君师亦为阳城君守城,阳城君因叛变出逃孟胜竟与一百八十多弟子为阳城君自尽,而阳城君参与叛变孟胜亦无阻止,孟胜所报效的已不是天下人,而只是与阳城君的私人交情。墨家成员多来自庶民阶层,钜子过于亲近贵族必定遭受部分墨家成员反对,这极可能是墨徒出走的主因,墨家本为反贵族而起,而孟胜却过于亲近贵族又为其守城,这为墨家分裂的一大主因。许行学于禽滑厘,也可能是禽子晚年所收弟子,禽子虽为墨子弟子,但止楚攻宋时墨子也才三十多岁,而禽子已经可以带领三百弟子,可见禽子年岁与墨子相差不远,可能只相差十岁之内,孟子至滕时许子仍在世,以此推断,许子应为禽子所收弟子。从许子学说可知许子亦为极反贵族之人,许子应该也是当时出走之墨者。至孟子时,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已成气候,互称谓“别墨”,皆以墨家正宗自居。许行宋鈃依然坚持着墨子的苦行救世精神,但不想陷入墨家正宗之争,不想托墨者之名以自重,所以不自称为墨者,亦不想托墨者之名以自重,而且宋许二子亦非当时成规模的墨者集团成员,所以孟子也不称宋许二子为墨者。《吕氏春秋去宥篇》中所载东方墨者入秦见秦惠王遭秦墨者唐姑果排斥,可见战国中期部分墨者纷纷想以墨者之名谋求名利,已失墨者之实。而当时秦国墨者势力最大,各方墨者皆想入秦。而墨家入秦并没有使秦寝兵停战,秦兼并扩张反而加剧,秦国重墨主要是利用墨家精通于守城兵技,今本《墨子》中的兵法,实出于秦国墨者,亦已非纯墨子兵法,实为墨子守城兵技融入自商鞅变法后的秦法令(详见蒙文通先生《论墨学源流与儒墨汇合》)。
而出土的《云梦秦简》中的法令进一步证明《墨子》中的兵法成书于秦墨。田鸠亦为入秦墨者,田鸠齐人,孙治让先生与钱穆先生认为田鸠即学于许犯的田系,即田鸠为许行弟子。田鸠亦入秦之墨者,而入秦晚于腹子,《吕氏春秋去私篇》记腹子其子杀人,秦惠王念腹子得一独子想赦免其罪,而腹子拒绝而大公无私去独子处死。当时腹子已老,又可见当时腹子受秦惠王重用。《吕氏春秋首时篇》载田鸠在秦三年都见不到秦惠王,最后返楚由楚王以符信推荐才能见秦惠王,可见田鸠并非腹子一派的墨者。田鸠可由楚王以符信推荐,可见田鸠在楚国活动过不短时间,并且得到楚王赏识,可知田鸠真可能曾师从许子,而田鸠入秦时早已离开许子学派,为入秦田鸠亦自称墨者,因墨者在秦惠王时得到重用。但从《吕氏春秋首时篇》可见田鸠已有纵横术士的倾向,又看《韩非子问田》,田鸠提出“主有度,上有术”,即韩非所说的法和术,可见田鸠已有法家倾向。入秦墨家,因秦国的极端专制的政治环境,都倾向于法家思想。秦国根本没有墨学能流传的土壤,入秦的墨家想继续生存,只有淡忘墨家的宗旨,在尚崇狭义功利主义的秦国,根本不允许兼爱非攻的流传,秦国对墨学所所吸收的也只不过是有利于秦统治者统治的一部分,而当时留秦墨者,都成了秦国的工具,只不过是秦国要来打防御战的棋子。
不恃人而食,反对不劳而获,其实在孔子时代已有。当时已有荷蓧丈人讥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荷蓧丈人学识广博,但已不耻于劳作而自食其力。当时孔子视劳作生产为鄙人之事。荷蓧丈人自食其力之精神为墨子思想渊源之一。墨子曾师从儒学,不会无缘无故反对儒学,自食其力的隐士亦影响着墨子思想创立反贵族的墨学。
墨子的理想亦分阶段性,墨子深知一时不能打破为政者恃人而食的局面,所以墨子开始只要求为政者能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又强听狱治政,一时未对为政者提出劳动的要求,而墨子创作禅让传说,把最高理想寄托于禅让传说。顾颉刚先生的《禅让起于墨家考》中提到盛传于战国的禅让传说起于墨家,禅让传说正好与墨家思想相合,而禅让传说被后世儒者所吸收。观《尚书尧典》可知有很重的墨家味。孟子婉转地说舜的帝位并非尧所禅让,认为尧不可能把帝位传给外人,而荀子更为直接,干脆就是禅让都是虚言不可信。儒墨都尊尧舜,但儒墨两家的尧舜形象却大为不同。正如《韩非子显学》所言: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观《孟子滕文公上》孟子言:“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即为尧舜只劳心不需劳力,这是孟子所谓的“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而《墨子尚贤》云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尸子》在《汉书艺文志》列入杂家,应不为尸佼所著,为后人托尸佼之名所著,当中亦收入不少墨家的思想,《尸子卷下》云:“舜兼爱百姓,务利天下。其田历山也,荷彼耒耜,耕彼南亩,与四海俱有其利;其渔雷泽也,旱则为耕者凿渎,俭则为猎者表虎”,又云:“尧瘦,舜墨,禹胫不生毛。”又云:“有虞氏身有南亩,妻有桑田,所以劝耕也”。《文子》亦云:“神农形悴,尧瘦癯,舜黧黑,禹胼胝。”《尸子卷下》又云:“尧瘦,舜墨,禹胫不生毛”,这都是墨家所依托的先王形像,墨家苦行而所崇拜之偶像亦为苦行形像,显然墨家所言的舜本是庶民劳动者,因其贤能而受唐尧禅让其帝位。墨子亦希望为政者能在劳动者中选出,所以墨子弟子在其门下学习都必定要从事劳动,而墨子自己亦亲居劳作,《荀子解敝》亦称墨子:“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墨子非乐》亦称:“赖力者生,不赖力者不生”,反对诸候贵族世袭的寄生生活。“禅让传说其实正是墨子的寄望的最高理想。综上所述,墨子的最高理想与许子并耕之说相合,许行并耕之说正如墨子最崇尚大禹“亲自操槀耜,而九杂天下之川”之精神,钱穆先生亦称许行并耕之说为墨学精神的最高表现。
许子又提出一种保障农民与手工业者的经济政策:“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有前人学者认为此出于道家齐物,我则认为这出于墨家尚同之义。道家齐物是对自然万物而言,而许子提出此政策则对人类社会而言,划一物价,使物品交换中不存在欺诈,实为墨家尚同之义所演化。在战国中期农民及手工业者此最基层的劳动者不但受贵族剥削,亦受商人欺诈,许子此政策实为把墨子尚同之义改造。而孟子对许子此政策的批评,正如荀子批评墨子“有见于义,无见于畸”。(《荀子天论》)许地山先生在《道教史》中认为许子为道家别派,但老庄思想都不主张刻苦勤劳,《老子》言:“终身不勤”,《庄子》言:“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形劳而不休则弊,精而用不已则劳,劳则竭”,“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认为勤劳会阻碍其全性保真。《庄子天下》亦评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勤与不勤是道墨二家一大分岐。许子亲居劳作又积极入世宣扬神农之言,而老庄思想则提倡“不言之教”,许子对天下充满热诚,与老庄的出世态度完全不同,而许子的并耕之说是反对贵族世袭的不劳而获,增加生产力使天下人富足,与《老子》倡导的“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之理想相去甚远。
《神农》一书已佚,班固《汉书·艺文志》自注说:“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 托之神农。唐代颜师古引刘向《别录》云:“疑李悝及商君所说”。神农之言散见于诸子典籍,观其要义与商群李悝之耕战政策不类,而《商君书》只是偶尔提及神农之言。观《孟子滕文公上》所言许行为“有为神农之言者”,而许子并耕之说正与神农之言相合,可见《神农》一书应为许子一派所著。《论衡·商虫》引“《神农》《后稷》藏种之方,煮马粪以汁渍种者,令禾不虫。”可见《神农》主要为一部农业技术典籍,当中亦宣扬并耕之说,即神农之言。
《神农》已佚,清代藏书家马国翰先生有辑本《神农书》,但其内容博杂不纯。《神农》虽佚,但神农之言都散见于诸子典籍中,这都是研究许行的许子学派学说的主要线索。但自战国中后期起,方术亦托神农,将神农神化。《庄子》《文子》《淮南子》亦以道家的角度来解释神农之言,《淮南子修务训》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可见依托神农者远不止许子学派,许子、方士(阴阳家)、道家所称神农都有不同之意。
《吕氏春秋爱类》引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爱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织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 此言应采于《神农》,此所言民利即天下之大利与墨子同,墨子亦屡道男耕女织特别重视生产。因当量衣食是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缺一不可。墨子道:“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墨子视此三项为百姓巨患。 《墨子七患》又曰:“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食者,国之宝也。因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又曰:“为者疾,食者寡,则岁无凶,为者缓,食者从,则岁无丰。”墨子也比喻一个人有十个儿子,只有一人耕作而九人闲着,此人就不得不着急。墨子此意正是抨击贵族奢移的寄生生活,同时劝人强力从事,神农之教亦为此意,其目的是为了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许子亦说:“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许子此意与墨子同。
《文子》《淮南子》亦载神农之教: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亲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重无用之物。是故耕者不强,无以养生;织者不力,无以衣形。有馀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裕,奸邪不生;安乐无事,天下和平。智者无所施其策,勇者无所错其威。
《文子》《淮南子》对神农之教的解释就有道家化的倾向,虽“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重无用之物”是墨子主张的实用主义,但“有馀不足,各归其身”则是道家化的思想,道家本不轻易受人一草一木,亦不轻易给人一草一木,此即杨朱所谓“拨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之意,已非许子本意。
《淮南子主术训》载:“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怀其仁诚之心。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月省时考,岁终献功,以时尝谷,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其民朴重端悫,不纷争而财足,不劳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厉而不杀,刑错而不用,法省而不烦。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当此之时,法宽刑缓,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怀奸心。”虽明堂之制同于墨家,但此文已是有阴阳家倾向的道家语,亦非许子本意。
《吕氏春秋诚廉篇》载:昔者神农氏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折福也。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正与为正,乐治与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痹自高也。”此句文风简朴,应是许子一派对神农论述之文。“时祀尽敬而不折福也”,神农祭祀恭敬而不为自己祈福,亦为墨家祀祭之态度。《墨子鲁问》载墨子听说鲁祝以一头小猪祭祀求鬼神降百福,墨子说这样不可,给予别人很簿却要求别人回报丰厚,一头小猪就想鬼神降百福,那鬼神就恐怕他拿牛着祭祀了,古代圣王事奉鬼神也只不过祭祀而已,并非要求鬼神能赏赐。同篇又载墨子推荐弟子曹公子到宋国仕官,三年后回见墨子说:“当初我在先生这里求学时,穿着布的短衣,虽是野菜的饭,尚且早晨吃了一到了晚上就没有了。所以不能去祭把鬼神,现在因为先生的教诲,家境比从前宽裕了,因为家境好了,所以小心去祭祀鬼神,然而人多死亡,六畜不兴旺,自己也病了,不知道先王的道术有何用?”墨子说:“不对!鬼神所希望于人的很多,他希望人的官爵高了就让给贤人,钱财多了就分给穷人,鬼神岂是贪图那些祭品呢?现在你处于高爵厚禄,而不以让贤人,这是一不祥,多财而不以分给穷人,这是二不祥;如今你事奉鬼神,只不过是祭祀而已,而你却说:‘病从何来呢?’这好比有一百个门才关一个门,说:‘强盗是从哪里进来呢?’象这样,去向有灵的鬼求福,怎么可以呢?”后世道教劝善书亦承墨子此意。 “乐正与为正,乐治与为治”,此为墨子所倡导顺民之意,则兼爱天下人之精神。“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痹自高也”,此为墨主所主张诚廉之态度,正如墨子止楚攻宋后返途中路过宋地时遇天雨,避雨时被士卒驱赶,而墨子却没对士卒说救宋之事,当时没有人知道墨子救了宋国,墨子一直保持低调从不张扬,这与孔子的“肉割不正不食,席放不正不坐”和孟子所谓“有其道则可受于人”的作风完全不同,此亦为墨家最能打动世人之精神。
《淮南子修务训》载:“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此正是墨家崇尚的舍身为天下之精神,正如《墨子经上》云:任,士捐己而益所为也。《经说上》云:“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神农尝百草正是为身之所恶而成天下人之所急,神农实为一位“大禹式”的能舍己为天下的理想圣王。
《商君书画策》载:“神农之世,民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
墨子说“僻淫邪行之民(品德不好的庶民)”因“入则无食,出则无衣”而成为强资,“寒者不得衣,饥者不得食”是盗贼产生的根源,当天下人富足,天下没有盗贼,有刑罚也无人受刑。而“甲兵不起而王”则有墨家寝兵之意,此即许子的理想世界。而此句思想与法家相去甚远,法家重耕战,国家越富足越要对外扩张。
《商君书算地》《商君书开塞》载:“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知也。”《尸子卷下》亦云:“神农并耕而王,所以劝农也”。神农教天下人耕作又与民并耕,故为当时最贤能之人而成王,天下人都向神农学习,此正是墨子尚贤尚同之义,犹如《墨子尚同》云:“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为天子。”因在天下人中选最贤能之人为天子,此天子智慧亦必定高于他人,所以天下人都视天子为师,学习其贤能。
《尸子卷下》载:“神农氏夫负妻戴,以治天下。尧曰:“联之比神农,犹旦与昏也。”此唐尧自言不比神农,亦许子一派依托之言,儒家孟子为许子论敌,孟子以尧为最理想之圣王,许子一派则托言唐尧自言不比神农,以神农之精神高于唐尧,此为许子一派反击于孟子之言。
《尸子卷下》所载:“神农氏治天下,欲雨则雨。五日为行雨,旬为谷雨,旬五日为时雨。正四时之制,万物咸利,故谓之神。”此为方士所依托之神农,已将神农神化,与许子一派所言神农不类,阴阳方士亦托之神农。《汉书艺文志》兵阳阴家有《神农兵法》一篇,已佚,此亦出于方士而托名神农。
《汜胜之书》引神农之教云:“神农之教,虽有石城汤池,带甲百万,而无粟者,弗能守也。”此视食为一国之根本,亦最重要之资源,战争中一国粮食不足城池再坚固士卒再多亦不可能守住。《墨子杂守》中亦引墨子言称城池有五种不可守,其中“人众食寡”亦不可守,《汜胜之书》所引神农之教此言亦与墨子守城技相合。
《墨子鲁问》载鲁国之南有一人叫吴虑,冬天制陶器夏天耕作而自比舜,墨子前去见往,对吴虑说:“翟曾经计算过了。翟亦想耕田给天下吃,最多也不过抵上一个农夫的耕作,分给天下人,每人还得不到一升粟,即使能够得到一升粟,也不能使天下的饥者饱食,那是很明白的事了。翟亦曾想到织布给天下人穿,最多也不过抵上一个妇人的纺织,分给天下人,每人还得不到一尺布。”又说:“假定天下都不会耕田,而有一种人教人耕,和那种不教人而自己单独耕田的人,谁的功多呢?”吴虑说:“教人耕者功多。”但以墨子的作风,即使教人耕者有余力亦要从事劳作,因墨子主张人与人之间应“有力相劳,有财相分,有道相教。”此亦正如荀子所说:“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许子一派亦因此意而著《神农》传导农术教民耕作。同篇又载墨子说:“翟以为不如诵习先王之道,而研究其学说,细察其文辞,上以游说王公大人,次以游说平民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我的言论,国家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我的言论,行为必得修正。”墨子所谓:“习先王之道”实为托古改制,墨子的先王之道与孔子所习先王之道本就相去甚远,墨子反对儒家的“述而不作”而主张创新改革,许子亦承墨子此法托古改制,依托神农之言上说下载,而许子比墨子更为直接更为激进,直言要滕君与民并耕而食。
《刘子慎独篇》论神农并耕之说称:“是以雕文刻镂,伤于农事,锦缋綦组,害于女工。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工害,则寒之源也。饥寒并至,而欲禁人为盗,是扬火而欲无炎,挠水而望其静,不可得也。”此都为墨家上功用而大节俭之意,《说苑》载墨子答禽子曰:“长无用好末淫,非圣人之所急也。故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慎独篇》又称“饥寒并至,而欲禁人为盗,是扬火而欲无炎,挠水而望其静,不可得也。”此亦墨子所谓“入则无食,出则无衣”为盗贼产主的根源。《刘子慎独篇》此言亦可知神农学说(许子之道)亦重实用,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为最迫切解决的问题,只有使天下人富足又不会陷入腐化生活,盗贼才不会产生,天下才能太平。此亦与墨子之道同,《荀子解蔽》饥墨子其道“敝于用而不知文。”《刘子言苑篇》评农家言:“无尊卑之别,失君臣之序也。”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亦称墨家:“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荀子《非十二子》亦饥墨子“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许子与墨子之道在都被视为乱其上下上序尊卑之分。
《孟子滕文君上》所记许子作风正如《庄子天下篇》论墨子、禽滑厘“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 以自苦为极。”许子之道,与当时贵族的宗法制度为敌,乱其上下之序,毁其尊卑之别,而被孟子所非。但自神农之言出,后稷之名渐微,可见神农之言在当时影响彼大,使孟子一派亦大作篇幅去批判其言。神农之言所维护的与墨学一样为庶民阶级,其理想使天下人平等富足亦与墨学同,而许子更激进要将墨家内部的生活方式推广至全天下,无论许犯、许行是否为一人,神农之言源渊于墨学,为墨学之流变则无疑。
附:《汉书艺文志》农家次列《野老》十七篇,自注“六国时在齐楚间”,应劭曰“年老居田野,相民耕种,故号野老。”王应麟曰《真隐传》言“六国时人。游秦楚间,年老隐居,掌劝为务。著书言农家事,因以为号。”此有齐楚间与秦楚间之别。许子自楚至滕,滕国亦为齐楚间方圆五十里之一小国,《野老》可能为许子一派后学所著,而其学派可能常活动于齐楚间。《野老》已佚,亦不见于他书所称引,其书内容无从所知,而清代藏书家马国翰先生以《吕氏春秋》中《上农》《任地》《辩土》《审时》辑为《野老》佚文。而陈仲子亦主不持人而食,身织屦,妻辟纑,其术近于许子之道,但其避世态度与许子不同,陈仲齐人,避世居于於陵,又拒绝楚国聘其为相,陈仲子亦活动于齐楚间,其年事稍晚于许子,陈仲子出于贵族但又不恃人而食之作风,亦可能与许子一派有关,今附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