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创作谈:走进沈从文的内心
沈从文的作品像个大舞台,读者看到的往往是人物在舞台上的活动,看不到的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舞台,这个舞台上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我写《沈从文九讲》,就是想探索这个问题。
读者熟悉沈从文,一般是从他的一些代表作品开始,比如《边城》。读《边城》,往往觉得那个地方多好、多美,那个地方的人多单纯、多健康。但这背后有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沈从文会把这些东西写得这么好、这么美?
我们现在到凤凰旅游,一种反应是觉得凤凰真好,另一种反应是觉得很糟糕,因为现代商业把当年“美好、纯朴”的景象都破坏了。但这两种反应,都是作为游客的反应,当地人不会有这种反应,沈从文尤其不会。当他想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它的每寸土地都是血染成的。
凤凰成为湘西的中心,是比较突兀的:清政府为镇压苗族人,强硬地把那个地方变成了一个中心。凤凰在一百年前,到处是碉堡、军营,居民的构成大部分是军人。所以沈从文说,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脚下面都是血。沈从文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首先不是美好,而是残暴。这些从小经历的残暴,当他十几岁当兵以后,在青少年时代也不断出现。他在湘西的部队里,要么被别人打,要么打别人,有时候无聊,就到山头上看杀人。在这样充满暴力、绝望的环境中,一个心灵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变得和他所处的环境相同;第二,对他所经历的事情的反面变得非常渴望,超出常人的渴望,会对一点点的温情,一点点的美好,都比常人更加珍惜。
沈从文属于后者。他会敏感于生活中的一点点的美好与温情。比如当初他当兵的时候,到妓女家里去,帮着妓女烧烧火,跟她说说闲话,人和人之间有那么一点点的美好,对他来说,这一丁点的美好就可以抵抗他经历中的黑暗、残暴、绝望。所以沈从文才会特意把那么一点点的小孩子的单纯,老人的纯朴,一条河的清澈,写得那么如诗如画。好的背后是有不好的东西,好是对于不好的一个平衡、对于不好的救赎——对于在不好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一个人的心灵的救赎。
人是有本能的。如果别人打了你一拳,人的本能是打回去一拳,这是一个正常的反应。但沈从文是另外一种反应,他是逆转式的:我在生活当中遭受了那么多的挫折、屈辱,见过了那么多残暴、恶劣,我回馈的是这个东西的反面,对这个世界的怜悯,对这个世界的爱,对这个世界的有情,对这个世界的温和、美好与善良。
沈从文在离开老家凤凰十年以后(1934年)回了一趟故乡,那时候他已经发现,他的家开始发生变化。抗战开始后,他又回了一次家乡。后来他就开始写长篇小说《长河》,但是没有写完。当然,没有写完有很多原因,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家乡变了,他家乡的人也变了,他原来以为的那些纯朴、善良的性格,在时代的压力下,慢慢变得扭曲起来。所以他构思中的《长河》写的是:普通的一些人在现代的社会里,怎么活以及怎么活不下去;怎么变直至变到他们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步。从《长河》开始的沈从文,其实是时刻地敏感着家乡的变化;不仅仅是他家乡的变化,而且是整个中国社会的变化。他在这个变化当中感到非常痛苦,非常无能为力。而家乡的变化,到了今天,又会有什么新的面貌?这就涉及到“沈从文传统”的问题。
今天有一些作家,或者从事文学艺术的人,在有意无意当中,会接续“沈从文传统”,接着沈从文的思考往下想。在我看来,贾平凹的《秦腔》就是沈从文没有写完的《长河》。因为沈从文太爱他的家乡,所以他不忍心把他已经觉察到的家乡人的变化写出来。可是贾平凹比沈从文心硬,他把他所感受到的家乡,农村社会在20世纪的变迁写了出来——这就是《长河》已经写了一部分但没有写下去的东西。如果这样看沈从文,沈从文的文学才丰富起来,才不是一幅画挂在博物馆里。他也不是过去的人,不是已经过气的作家,他是活在今天的。
其实,沈从文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是他看问题看得很清楚。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不能写作,就意味着创作生命的完结;反过来,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胡乱写作,也意味着创作生命的完结。沈从文曾经读过司马迁的《史记》,他从中读到了司马迁的痛苦,他想到了从屈原到司马迁,创造中国灿烂文化的很多优秀的人,都是在一种痛苦的精神状态中成熟的,并且把他们的精神痛苦转化成了辉煌文章。他从这些先贤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找到了生命的能量,所以他后半生即便遭受劫难,也依然用那么强烈的热情、不懈的努力去认真做自己的研究工作。
《沈从文九讲》:张新颖著;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