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哲文:文物古建守望者
罗哲文和柬埔寨小演员在一起。
罗哲文在吴哥窟寺庙前拍摄石阶雕刻。(照片由刘烁提供)
这是一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看那精气神儿,你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你更不敢相信,八十多岁的他,全年有一半时间在天上飞来飞去,为中国古建筑方面的事务奔忙。他就是世界闻名的文物古建筑大师——罗哲文。朋友和同事都尊称他“罗公”。这不光是因为先生年高德劭、为人谦和质朴,更是因为大家都景仰他在中国古建筑事业中所作出的无法替代的贡献。他已仙逝一周年,可人们都感觉到他无处不在。
近距离感受大师风范
以前,我对罗公的了解跟其他人差不多,只知道他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弟子,是首倡修复中国古长城的学者。他亲历我国百座寺院的考察和修缮,还为大运河申遗四处奔走……罗公对世界文化遗产同样十分关注,他考察过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文化遗产。他心仪已久的是世界建筑史上的两大奇观:一个是印度的那烂陀,另一个是柬埔寨的吴哥窟。
柬埔寨的古寺庙里,有一批天津大学的古建专家在那里搞修缮工作,他很想到那里去看看。就这样,在罗公的倡议和带领下,中国文物学会刘炜、段国强、田村几位专家经过周密筹划,组成赴柬埔寨考察工作小组,于2007年12月中旬前往柬埔寨暹粒吴哥窟、金边考察。机缘凑巧,我有幸成为考察小组成员随行,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罗公,感受大师的风范。
作为古建筑学专家,罗公尽管修了一辈子中国庙,但参观考察暹粒的著名寺庙吴哥寺、巴戎寺、塔布隆寺、女王宫等十几座寺庙,仍然兴趣盎然。他站在吴哥寺庙前时,深深被吴哥寺庙群的辉煌壮美所震撼,他说大大“超出了想象”。在吴哥窟,罗公一再强调:这不是什么“窟”,而是一座辉煌的城,是一个时代创造的独一无二的文明。他还说,将吴哥寺莲花图案印在国旗上,作为国家的象征,说明了吴哥窟在柬埔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也说明了人民对它的敬爱程度。罗公身挂大小两部相机,不停地攀登在巨石之上,跳跃在散落满地的大小砖石之间,边考察边拍照边讨论,记录着所到之处的景象,建筑、浮雕、石柱、门楣、壁画……在废墟中寻找吴哥帝国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宗教的痕迹,以判断其对社会的作用和影响,和大家一起讨论、解读吴哥寺庙群中发现的古代文明与中国文明、与欧洲文明发展的比较,让我这个非文物工作者也能参与其中,受到教育。面对着这样一个像上满了发条的“工作狂”,我们怎能相信,罗公已经83岁了呢?见了罗公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对他在修缮布达拉宫期间十年跑了十趟拉萨,就不会感到有什么奇怪的了。
柬埔寨久经战乱,百废待兴,对吴哥窟等古建筑的修缮,无论是经济力量还是技术力量,都严重不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柬埔寨要求联合国援助修建。以“拯救吴哥古迹”为目的的援柬工作队,由法国、日本、美国、德国等十几个国家组成。从2000年3月起,中国也参与进来,开始无偿援助吴哥周萨神庙的修缮工程。
周萨神庙的修缮是罗公心系已久的工程,也是这次到柬最重要的考察项目。此时中国援建周萨神庙的项目已经进行了7年,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承接修缮任务。周萨神庙共有9座单体建筑,在吴哥寺庙群中建筑规模不算大,但风化毁坏程度严重,需要修缮的项目很多。罗公的到来,让来自天津大学的青年学者十分兴奋,他们远在国外工作,竟能见到仰慕已久的古建大师,真是喜出望外。他们有一系列工作要汇报,一大堆问题要请教,这种向大师请教的机会,可是万万不能错过的。于是,罗公乐呵呵地修改行程,专门用一天的时间考察周萨神庙,跟天津大学的青年专家们认真交换意见,毫无保留地传授古建学问。我们在周萨神庙看到,经过修复的地方明显不同于原建筑砖石的颜色,罗公介绍说:我国普遍使用“修旧如旧”的方式。这种方式的效果是,经过修缮的地方新与旧浑然一体,人们难辨真假,好像都是旧的。欧洲的修缮办法,是将修缮之处与原来的古物明显地区分开来,便于人们识别出真正的古迹。
罗公很关心天津大学的年轻人在柬埔寨的生活,看着他们在烈日暴晒下变得很黑的肤色,罗公一副心疼的表情,他询问一些生活细节,问寒问暖,再三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希望他们克服气候炎热潮湿、虫蚊叮咬、工作条件差等诸多困难,充分利用在柬埔寨工作的大好机会,增长实践经验,搞好跟各国古建专家的交流,学到真本事,圆满完成任务,为祖国争光。
跟随着罗公的脚步,我们来到吴哥最大的寺庙之一的圣剑寺,穿过大大小小的门洞和乱石废墟,突然,眼前出现一座有罗马式砖石柱的两层楼建筑。罗公看到十分欣喜,像发现了珍宝。罗公说:在接触到的史料中,还没有发现在八九百年前东南亚这个地区有楼阁式砖石结构建筑的记载,眼前的这座楼,应该是我们视线中的空白。当时,正是下午3时左右,烈日当头,酷热不已,罗公“命令”大家不走了,停下来等待光线进行拍摄。一拨拨游客从我们身边走过,总有疑惑不解的人回头看看,这些人站在太阳底下不停地擦汗,要干什么呢?一个多小时过去,夕阳为这座建筑披上一层金光。这时,罗公说,可以拍摄了。于是,大家立即抱起相机,“噼噼啪啪”一阵快门响。拍摄工作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后来查阅资料得知,这个建筑是个图书馆遗址,原来圣剑寺是用于拜神和学习的中心场所。
12月的吴哥为少雨的旱季,虽是柬埔寨的凉爽季节,可白天的气温仍在三十七八度。人待在哪里都是燥热难耐、汗流浃背。我们一行从天寒地冻的北京直飞暹粒,一下飞机就受到当地热浪袭击,大家担心罗公的身体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工作是否吃得消,几天过后,我们发现罗公精神矍铄、体力充沛,尽管每天在废墟中爬上爬下,十分辛苦,比起我们,罗公路走得最多、庙爬得最高。这也许就是当年罗公骑着毛驴跟随梁思成先生行走在深山僻壤,考察保护文物古迹练就的功底吧。钦敬之余,我为罗公拍下近百张工作照片。2010年,舒乙先生为罗公编辑出版了一部书《文物古建守望者——罗哲文从艺70年》,把罗公定位为“文物古建守望者”,这实在是太到位了,他就是一个虔诚的守望者啊。这本书的封面照片,就采用了我为罗公在大吴哥寺前的照片。见到了这部大书的封面,十分激动,能及时记录下罗公沉醉在一堆古迹中的神情,我深感荣幸。
几个孩子为罗公唱起“圣歌”
我们在柬考察期间乘坐一部丰田商务车,司机是暹粒当地人,路况熟悉,驾驶技术也好,很爱说笑。一路上,罗公坐在副驾驶位子与他用英语聊天,并不时地把重要信息翻译给我们。惭愧的是,我们一行人中只有罗公懂他的柬式英语。休息时,罗公手拉手与司机在丰田车前拍照留念。司机也许不会知道,与他拉手的长者是中国顶尖的古建专家,但是,他会记得一群谦和有礼的中国人很尊重他,感谢他的服务。
在崩密列寺,正遇到当地学生为因生活困难而辍学的学生募捐,罗公说:柬埔寨国家还比较落后,这里孩子们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很差,我们也尽点微薄之力吧。他仔细阅读募捐的英文说明,确信无误后,便欣然捐款。在接受罗公的捐款后,几个孩子立刻站成一排为罗公唱起“圣歌”。
与罗公相处这短短的数天之中,我苦苦思索着“大师”的内涵。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大师呢?是大学问家、大智者吗?恐怕不完全是。罗公的形象让我对大师有了一个直观的清晰认识,那就是,大师不仅是在本领域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还要具备那种质朴无华却能强烈地感染人、影响人的力量,他能让浮躁的氛围沉静下来,让周围的人心绪纯净起来,他还能带动大家自觉自愿地献身于一桩伟大的事业之中。罗公那让人如坐春风的气场,不正是他学识渊博、人品高尚带给人们的正能量吗?
罗哲文先生的仙逝唤起人们无限的追思。在他离开我们一周年的日子,我写下这段回忆,来纪念这位可亲的长者,一位了不起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