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四大导师说国学(其一)
20世纪20年代初,留美预备学校出身的清华为减弱自身“洋奴学校”的印迹,决定成立国学研究院,邀请在中国学术文化方面学养精深,“稔悉欧美日本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又具科学治学的学者入清华执教。
由此,被誉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的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走上三尺讲台,著书立说,传承国学。
梁启超:我中华文化,世界莫能及也如今,提到梁启超,首先想到的是“公车上书”、“戊戌变法”。似乎“充满激情”、“倡导维新的革命者”已经成为梁启超身上最明显的标签。或许是他的政治生涯太过绚烂,引人侧目,世人往往会遗忘他最初和最终的身份,一个读书人,一个深爱国学的大师。
1902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在《新民丛报》连载发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开篇即慷慨陈词:“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直立式未尝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我中华有四百兆人公用语言文字,世界莫能及。我中华有三十世纪前传来之古树,世界莫能及。”其对中华文明的骄傲与自豪洋溢于字里行间。
1917年,随着段祺瑞内阁的垮台,梁启超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远赴欧洲游历,实地考察西方社会。对比中西方文明以及社会现状,梁启超认为“西洋人何等可怜!肉搏于这种机械唯物的枯燥生活当中”,西方文明没有前途。他认为“祖宗的精神所在”可以让其“终身受用不尽,并可以救他们西人物质生活之疲敝。”
回国后,梁启超于1920年到清华讲授《国学小史》,并四处演说、讲学,积极推广国学。
1922年,梁启超应邀到国立东南大学(今南京大学)任教,讲授一学期《先秦政治思想史》。任期快要结束之时,梁启超应邀给学生们做了一次演讲——《治国学的两条大路》:
我们的祖宗遗予我们的文献宝藏,诚然足以傲世界各国而无愧色,但是我们最特出之点,仍不在此。其学为何?即人生哲学是。看西洋人何等可怜!肉搏于这种机械唯物的枯燥生活当中,真可说是始终未闻大道。我们不应当导他们于我们祖宗这一条路上去吗?
我以为研究国学有两条应走的大路:
一、文献的学问。应该用客观的科学方法去研究。
二、德性的学问。应该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
第一条路,便是近人所讲的“整理国故”这部分事业。这部分事业最浩博最繁难而且最有趣的,便是历史。我们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我们一家里弟兄姊妹们,便占了全人类四分之一,我们的祖宗世世代代在“宇宙进化线”上头不断地做他们的工作,我们替全人类积下一大份遗产,从五千年前的老祖宗手里一直传到今日没有失掉。我们许多文化产品,都用我们极优美的文字记录下来。虽然记录方法不很整齐,虽然所记录的随时散失了不少,但即以现存的正史、别史、杂史、编年、纪事本末、法典、政书、方志、谱牒,以至各种笔记、金石刻文等类而论,十层大楼的图书馆也容不下。拿历史家眼光看来,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
又不独史部书而已,一切古书,有许多人见为无用者,拿他当历史读,都立刻变成有用。章实斋说:“六经皆史。”这句话我原不敢赞成,但从历史家的立脚点看,说“六经皆史料”,那便通了。既如此说,则何止六经皆史,也可以说诸子皆史,诗文集皆史,小说皆史。因为里头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和史部书同一价值。我们家里头这些史料,真算得世界第一个丰富矿穴。从前仅用土法开采,采不出什么来,现在我们懂得西法了,从外国运来许多开矿机器了。这种机器是什么?是科学方法。我们只要把这种方法运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烦,自然会将这学术界无尽藏的富源开发出来,不独对得起先人,而且可以替世界人类恢复许多公共产业。
……
此外则为德性学。此学应用内省及躬行的方法来研究,与文献学之应以客观的科学方法研究者绝不同。这可说是国学里头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人应当领会的。必走通了这一条路,乃能走上那一条路。
近来国人对于知识方面,很是注意,整理国故的名词,我们也听得纯熟。诚然,整理国故,我们是认为急务,不过若是谓除整理国故外,遂别无学问,那却不然。我们的祖宗遗予我们的文献宝藏,诚然足以傲世界各国而无愧色,但是我们最特出之点,仍不在此。其学为何?即人生哲学是。
欧洲哲学上的波澜,就哲学史家的眼光看来,不过是主智主义与反主智主义两派之互相起伏。主智者主智,反主智者即主情、主意。本来人生方面,也只有智、情、意三者。不过欧人对主智特别注重,而于主情、主意,亦未能十分贴近人生。盖欧人讲学,始终未以人生为出发点。至于中国先哲则不然。无论何时代何宗派之著述,夙皆归纳于人生这一途,而于西方哲人精神萃集处之宇宙原理、物质公例等等,倒都不视为首要。故《荀子·儒效》篇曰:“道,仁之隆也。……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家既纯以人生为出发点,所以以“人之所以为道”为第一位,而于天之道等,悉以置诸第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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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听了我这夜的演讲,自然明白我们中国文化,比世界各国并无逊色。那一般沉醉西风,说中国一无所有的人,自属浅薄可笑。《论语》曰:“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这边的诸同学,从不对于国学轻下批评,这是很好的现象。自然,我也闻听有许多人讽刺南京学生守旧,但是只要旧的是好,守旧又何足诟病?所以我很愿此次的讲演,更能够多多增进诸君以研究国学的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