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爱人以德——朱自清与叶石荪的交谊
叶石荪(1893-1977),原名叶麐,字石荪,以字行,四川古宋人,是文学史上一位久已湮没的学者、心理学家。其事迹不彰,鲜有文章名世,以致人们只能从他人口中零星地获得些材料。然而,笔者近来发现,朱自清的日记中有五十余处关于叶石荪的叙述,故特将二人交往的相关史实钩沉如下。
人生初相见,历久成故交。朱自清与叶石荪相识于母校北京大学,朱自清1917年由预科转入哲学系本科,一年后叶石荪考入同系,成为上下级。三十多年后,叶石荪都还记得少年初见时朱自清的模样,“……他与我同是新潮社底社员,因此彼此都知道。我只在听胡适之先生,或梁漱溟先生底课时,在人丛中偶尔看到他。他是一个矮小的人。白白的一张脸。一个很高广的前额,浓眉。在浓眉之下,透过眼镜,我们可以看见一双难以形容的眼睛……一个不大不小,正直的鼻子。两片薄薄的嘴唇。他的举止安详,态度从容,说话缓慢。声音带一点扬州腔调。”(叶麐《悼佩弦》)但由于没有共修的科目与年级的隔断,二人求学之时并不熟稔。
友谊的生长,始于清华园。朱自清1925年到清华学校新设立的大学部任国文教授。叶石荪则在1930年留法回国后就聘清华大学理学院教授。1932年之后的五年里,二人都寓居北平,与一班良师益友同在清华园内谈文论艺、商讨学术。
携友访古碑,冶情山水间。1934年2月25日,朱自清偕夫人陈竹隐,邀叶石荪前往北平北郊的树村访欢喜老墓碑。游毕,朱自清在当天日记中录:“下午与石荪、竹隐同至树村,访欢喜老墓碑……此游甚畅,但石荪心中有事,颇不能释耳。”〔《朱自清全集》(第9卷)〕后来朱自清在《欢喜老墓碑》中亦提:“直到去年夏末秋初,一个朋友为了一个什么人苦闷得走投无路;我们夫妇想起树村,便约他去走走,解闷儿。”“一个朋友”指的就是叶石荪,让叶石荪不能释怀的应是叶个人婚恋的曲折。叶石荪的第一位夫人是他留学后相偕归国的法籍女子。1933年,叶夫人因思乡心切而急欲返法,有朱自清1933年4月7日日记为证:“下午访石荪,承详告其夫人将回国事。又述其伉俪平日生活经过。大抵石荪人甚诚笃,然太注意琐碎处,致其夫人觉处处受干涉,此殆因其从艰苦中来而然。余自问亦颇有此病,竹亦谓应当改之。石荪仍盼留其夫人,但难也。”送夫人归国后的叶石荪在朋友的说合下重又结识新恋人,但经过颇为坎坷,当中的诸多隐情朱自清都悉数录在1933年下半年的日记中。正因如此,朱自清夫妇才约叶石荪访古寻幽,体味“欢喜老”旷达超脱的心境。
与此同时,二人还同游松堂。朱自清在1935年的散文《松堂游记》中说道:“去年夏天,我们和S君夫妇在松堂住了三日。”(朱自清《松堂游记》)在1934年6月30日日记中记,“昨夜大雷雨,颇怅怅,因定今日往西山松堂也。幸早间放晴……石荪夫妇同来。石荪谓少年时兴致好,一来必携棍游山,今不能矣,余以为然”。(王瑶《朱自清日记选录》)由此,朱自清文中提到的“S君夫妇”即叶石荪夫妇,此时结束跨国恋的叶石荪已另觅得佳偶,喜结良缘了。早在出游的五天前,朱自清就发出邀约,“访石荪,并送《蕙风词话》,约去松堂住三日”。这逆境时的相扶与得意时的同欢,可谓是“益友”所为。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学术上的切磋拉近了两人的关系。朱自清在1933年1月15日记,石荪评其《给亡妇》文。《给亡妇》是朱自清哀悼亡妻武钟谦的怀念文,是倾心泣血之佳作,即便如此,叶石荪仍大胆直言朱文过于雕琢,“前半似有用力痕迹”;1934年9月4日,叶石荪拿来一篇论文共赏,朱自清在当日记道“文章不错,但风格颇欧化”,这篇论文是叶石荪的《由心理学的观点试论小说中景物底写法》,谈论的是小说问题与心理学的关系。论文语言的欧化风,对崇尚“作文如说话”的朱自清来说,殊难苟同。朱自清毫无隐瞒地直接评述“我不喜欢这种不自然的风格”。两人相互之间的这种直言不讳,可谓是“诤友”之行。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朱自清1933年8月2日记,石荪“劝勿为《大公报》作稿,此等稿几于人人能作,又雨公未必愿我等为其作稿”;12月26日,叶石荪指出他人文章中有讽刺朱自清的地方,为此朱自清立誓“以后当埋头治学,不谈时髦问题,亦不谈大问题”,可见两人这时已互为“知音”。
人生大事件,彼此同休戚。朱自清在1934年6月20日记道,“晚入城参与石荪婚礼,济济一堂有二百余人,晚归”。这婚礼是叶石荪与邓昭仪的新婚典礼,在北平撷英番菜馆举行,朱自清作为好友自然不会缺席。1935年9月1日,朱自清记“至丰泽园赴张志和宴会,是为送别石荪,冯芝生和林培春亦在座”,这是送别叶石荪的宴会,此时叶石荪将赴欧美考察,并担任中外文化协会理事长。(《西南师范大学教授名录》)叶石荪于1936年离开北平,相继到山东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校任教,朱自清也在1936年8月19日记“石荪将到山东大学任教授”。自从叶石荪去他处谋教职后,朱、叶二人便相隔甚远,无法经常相见了。
抗战爆发后,朱自清随校内迁昆明任教,叶石荪在西南地区教书。1940年7月,朱自清前往成都休假兼做研究,与妻子在蓉居留一年左右。〔《朱自清全集》(第11卷)〕1941年10月,朱自清结束休假,在返校途中经过乐山,看望了叶石荪、朱光潜、杨人楩等旧友。(颜林《朱自清先生在叙永》)相隔五年后,老友再次相聚,皆是喜不自禁,堪为“挚友”。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猝然离世,文艺界人士扼腕唏嘘,深切怀念。叶石荪为亡友撰写忆念文时称,二人是“能够相知”的“知己”,回顾这段历经风雨的友情时,他说:“在友谊上我永远忘不了在我受人排挤时,他劝我按下愤怒,不要失掉我们的风度。我忘不了在我要批评朋友底作品时,他劝我顾全友谊,只提出自己的主张。我忘不了六年前在我将离开成都时他提着一瓶茅台酒到我的寓处来,说不能约我吃饭,只能共饮几杯的那一番盛意。我更忘不了两年前在成都某朋友底庭院中,我们两人促膝谈心,他鼓励我的那些话语。那真是‘君子爱人以德’。”(叶麐《悼佩弦》)作为四川地区北大同学会理事长的他,还在成都的追悼会上沉痛追念故人:“朱自清先生之死,在教育上是丧失了一良师,在文学上还丧失了一巨星,在领导青年、在推动社会进步上讲,尤其感到朱先生的早逝,更是极大的损失。”(天飏:《纪念青年的导师——记朱自清先生追悼会》)
鲁迅曾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朱、叶二位先生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彼此间亦师亦友,肝胆相照,书写真性情,缔结真友谊,是为莫逆之交。
(作者:王妙迪,系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生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