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绕春风——浅谈南通刺绣及女红技艺传习
【学人谈】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锦绣”一词寓意美好,更带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织物的温暖连接着十指的灵巧,绣纳出章服、衣被、荷包、鞋帽等。一缕丝线,贯穿古今,十指绕春风,也温柔了华夏文明的进程。
“锦绣”二字中的“锦”是指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绣”则表示用彩色的线在绸、布等上面做成花纹、图像或文字。《考工记》中记载:“治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功。”女功,也称之为女红,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是一门温暖的手艺,以女性闺中传袭的方式延续至今,在针线丝缕中彰显技艺、表达情趣。刺绣可以说是女红技艺的突出代表,巧手将五彩的丝线劈成线缕,最细处如春蚕吐丝,绵柔不断。古代的女子,都要习得这些纺纱刺绣的女红技艺,“十三学刺纫,十五学吟诗”,习绣是年轻女子修习养成的标志,与诗艺相提并论。豆蔻岁月,在丝线中绽放花样年华,一针一线绣出草叶枝蔓、虫鱼鸟兽的灵动与温度。
据《古今事物考》载:“舜令禹刺绣,以五种之彩明施于五色,制作衣服,则帝舜始为绣也。”春秋始有“衣必文绣”的风尚。宋代以来,刺绣艺术深受书画艺术影响,追求气韵生动,且在颜色和针法上有了突破,增加了刻鳞针、滚针、打籽绣、斜缠针等,新的针法使绣面更加细密匀称,色彩柔和,画绣结合的风格逐步形成。明清时期,画绣的发展令人瞩目,在画意的表现上更是以针代笔,追求如画之境,刺绣在绘画艺术的影响下逐步提升到艺术品的层次。
在民间,刺绣至今仍是装点生活的一项手工技艺。女子以善绣为美德,在悠久的刺绣史中绣女辈出,其中,清末民初的沈寿便是一名绣艺出众的奇女子。生于江苏吴县的沈寿,15岁时便以“绣姑”之名著称于苏州城乡,江南水土的柔润氤氲养成了她诗性灵动的品格。她从出生开始便与绣结缘,对刺绣的敏感执着浑然天成,江南地区的文人画传统也对沈寿的刺绣艺术创新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沈寿对刺绣的颖悟体现在对传统针法和观念的突破上,她承接了北宋以来以画入绣的手法,在对刺绣作品的题材选择、色彩表现、画意传达等方面均有自己的创新,展现出“循画理,师真形”“丝墨合影,山远云深”的艺术风格。
刺绣艺术长期以来以传统手工艺的面目出现在历史长河中,往往易因追求工艺水平而忽略艺术的水准。沈寿对刺绣艺术的传承则突破了这一难关,将刺绣艺术的发展推向追求创新和才情交融的新阶段。她率先将西方艺术观念融入东方刺绣艺术中,创新性地将表现光影变化的写实技法纳入刺绣创作,根据描摹对象的肌理变化用旋针和套针等新技法来表现物象质感,从而增强了刺绣艺术的表现力,进一步推进了画绣结合的艺术效果。
1909年,正值张謇参与筹办“南洋劝业会”,他举荐沈寿参加在意大利举办的万国博览会。这对初创仿真绣的沈寿来说是一个走出国门传播东方艺术的好机会。沈寿别出心裁,选择了一幅意大利皇后的肖像作为画稿,用以设计绣稿准备参赛。如何以针线代笔,表现出彩色立体的画面效果,需要的是油画和刺绣结合的功夫,这对沈寿来说,是一次技艺的挑战与风格的突破。西方的油画色彩丰富、光影变化微妙,而肖像画要表现出逼真的面部表情,就要用丝线绣出明暗面和肌肉的走向变化。沈寿深谙绣理并研究了西画原理,这幅作品的创作体现了绣与画的结合,以针运线,筋骨肌体通过丝丝彩线生动演绎。《意大利皇后像》是沈寿尝试用针线表现西方油画质感的代表作,色彩的表现和光影的变化成为这幅作品的灵魂,色线的综合运用则造就了配色的千变万化,明暗虚实之间尽显灵动之美。《意大利皇后像》经过仿真绣的配色施针创作后风采动人,成为当年万国博览会上令人赞叹的作品。沈寿精湛的绣艺和创新的手法让这幅作品荣获大会优等奖,成为仿真绣走出国门的奠基之作。1915年,沈寿创作的另一幅仿真绣作品《耶稣像》采用丝线拼色技术。她根据人物的肌肤、五官纹理运用旋针、虚实针等技法进行创作,并创造性地对丝线用色进行微妙的处理,遵循“色有定也,色之用无定”的施针运色理念。这件精心设计制作的作品在针法、色彩上表现出高超的丝理技巧,形成立体逼真的写实效果,在1915年旧金山世界博览会上被评为金奖,使得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刺绣艺术有了新的感知和认识,开中国刺绣艺术一代新风。
沈寿在创新仿真绣的同时积极致力于刺绣教育。她先后在北京、苏州、天津、南通等地主持开办各类刺绣教育学校,其中,南通女红传习所成绩斐然,培养了一批专业的刺绣人才,为此后的乱针绣、彩锦绣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人才培养作用。百余年来,南通刺绣不断传承与创新,进入21世纪,在国家对传统工艺美术品种和技艺实行保护、发展、提高的方针指引下,当代刺绣创作者们发扬沈寿当年提倡“以新意运旧法”的创新精神,传承民间刺绣的“点彩”“纳锦”手法,研制现代彩锦绣,丰富了刺绣纹饰的形式意味,创新了现代刺绣的表现语言。近日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南通刺绣及女红技艺传习研究展”上,以时间为序、流派为轴,集中展示了20世纪以来苏绣的重要一脉——南通刺绣及女红技艺的传习发展和创新面貌。
在刺绣这门传统手工艺术中,有着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大可容纳万物,小可细入毫芒,是中国人躬耕农桑、等待春蚕吐丝,劈线纳锦的快乐时光,也是闺阁女子神游自然天地的诗意情怀。飞针走线的时日链接着温暖的记忆和手艺的温度,穿越千年、延绵不绝的丝线如绣女手中的春风,绕不尽的是中国人对精神原乡的眷恋。
(作者:吴玲玲,系南通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