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里的中秋与明月
“玄兔月初明,澄辉照辽碣。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魄满桂枝圆,轮亏镜彩缺。临城却影散,带晕重围结。驻跸俯九都,停观妖气灭。”这是文治皇帝唐太宗的《辽城望月》诗,诗人抓住明月隐现的瞬间变化,以拟人的手法,描绘出了月下明澄悲壮、迷茫美丽之景观,敷陈了对月神的心灵期待。
中国古代的月神崇拜来自久远。在遥远的时代里,每当夜幕降临,大地笼罩在漆黑之中,原野中猿咽虫鸣,狼嚎枭嘶,充满了神秘和可怖。而这时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将黑暗赶走,把柔和的银光撒满大地,于是先民们就把月亮当成了在黑夜给自己带来光明的天神,虔诚地顶礼膜拜。在我国现存最早的典籍《尚书·舜典》中,就记载了先民对月神的祭拜:
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
月神不仅被列入祀典,而且神格地位也很高。进入文明社会以后,有关月神的崇拜又增添了许多美丽的因子。如嫦娥奔月、广寒玉兔、吴刚伐桂等古代有关月亮的神话与传说,充满了诗样的意韵。
大概从周朝开始,人们除了在季节变化时同时祭祀日神和月神外,还专门在秋天朝拜月神,这就是《礼记·保傅》中所说的“三代之礼,天子春朝朝日,秋莫夕月”。这里的“夕月”,就是拜月的意思。至于月神的性别,自周朝以后,逐渐被确定为了女性,如《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就记载:
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这说明,至迟在春秋时期,月神的女性定位就已经很明确了。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人们的想象力更加丰富,于是古人又给自己尊崇的月神配备了名为“望舒”的专车和名叫“纤阿”的女御者(见《楚辞·离骚》),以方便这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在广阔的天宇中往来驰骋。
战国以后,随着方仙道的流行,在月神神话系列中又出现了嫦娥奔月的传说。《淮南子·览冥训》中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姮娥为谁?高诱注进一步解释说:“姮娥,羿妻也。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姮娥,即嫦娥,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而改姮娥为嫦娥。此后,品貌绝伦的嫦娥,就正式成了月亮广寒宫的主人。两千多年来,这一神话不仅广泛流传在人们的口耳之间,而且也普遍反映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如唐朝的大诗人李商隐就写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以及“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月夕》)。唐代以后,月中嫦娥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著名事项被反复吟咏。如宋代诗人晏殊就有“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中秋月》)的诗句,南宋词人高登也有“璧月挂秋宵,丹桂香飘。广寒宫殿路迢迢。试问嫦娥缘底事,欲下层霄”(《浪淘沙》)。明代边贡的“月宫秋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嫦娥》),由望月联想到嫦娥在月宫的孤寂,进而将天上与人间联系起来,突出嫦娥与人间两相忆的中心诗题。
两汉以后,人们对月神的崇拜逐渐发生变化。魏晋以后,祭祀月神的时间就基本被固定在了每年农历的八月十五日这一天,也就是所谓的“中秋”。但据文献记载,一直到唐朝初年,中秋节才成为一个固定的节日,并且中秋节俗当时已经影响到周边诸国。如成书于初唐的《隋书·东夷列传·新罗传》记载:“新罗……每正月旦相贺,王设宴会,班赉群官。其日拜日月神。至八月十五日,设乐,令官人射,赏以马、布。”
中秋赏月风俗约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士大夫对中秋圆月赋予极大的热情,留下了很多以望月、赏月为题的诗歌。如南朝宋文学家鲍照的《玩月城西门廨中》,抒发了诗人于“三五二八夜”在城西门官署中赏月之时引发的“客游厌苦辛,仕子倦飘尘”情绪。全诗风格清丽柔弱,诗的末二句“回轩驻轻盖,留酌待情人”,表达出对玩月之夜的无限留恋和对知音的深切怀念。南朝梁庾肩吾《和望月诗》《和徐主簿望月诗》两首唱和诗,显然透露出这样一个文化信息,即当时文人士大夫于中秋之夜应该是有宴饮聚会,并有吟诗唱和等相伴的文事活动。
唐代中秋赏月活动逐渐盛行。按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八《玩月盛于中秋》的说法:
中秋玩月,不知起何时。考古人赋诗,则始于杜子美。而戎昱《登楼望月》、冷朝阳《与空上人宿华严寺对月》、陈羽《鉴湖望月》、张南史《和崔中丞望月》、武元衡《锦楼望月》,皆在中秋。则自杜子美以后,班班形于篇什,前乎杜子,想已然也。第以赋咏不著见于世耳。江左如梁元帝《江上望月》、朱超《舟中望月》、庾肩吾《望月》,而其子信亦有《舟中望月》,唐太宗《辽城望月》,虽各有诗,而皆非为中秋宴赏而作。然则玩月盛于中秋,其在开元以后乎?
《全唐诗》中有关中秋赏月的诗作确有很多篇,如王建有《和元郎中从八月十一至十五夜玩月五首》、徐凝有《八月十五夜》等,但中秋赏月的习俗,却是最早见于唐玄宗时期的历史文献记载。如唐《开元天宝遗事》中有“八月十五日夜,与贵妃临太液池,凭栏望月”的记载。同书还记载有中秋夜,唐明皇偕杨贵妃在月下游玩,游到兴处,二人径自登入月宫,唐明皇还在月宫学得半部《霓裳羽衣曲》,后来补充完整,成为传世之作的记载。
唐朝以后,中秋节拜月、赏月更加盛行。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说:
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吴自牧的《梦粱录》也说:“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围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篓之人,解农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婆于市,至晓不绝。”罗烨的《醉翁谈录》中,更是有声有色地记述了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的拜月之俗:“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能自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饰之。登楼,或于中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常娥,圆如皓月。”所以当时赋词者有“时人莫讶登科早,只为常娥爱少年”之句。中秋对月神的祭祀方法更是花样繁多。宋苏东坡在《望海楼晚景》诗中说:“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沙河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喧笑语中。为问少年心在否,角巾欹侧鬓如蓬。”在《海虞风俗竹枝词》中又是另外一种情形:“方形香斗供庭前,三角旗儿色倍鲜。檀木香排书吉语,合家罗拜庆团圆。”仪式隆重,气氛热烈。
“万里无云镜九洲,最团圆夜是中秋。”(唐殷文圭《八月十五夜》)在中国文化里,月亮是夜的灵魂,是精神的、生命的、文化的,是人们独处时的灵魂栖息地,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古人把圆月视为团圆的象征,因此又称八月十五为“团圆节”。月升月落,月圆月缺,人生的圆满、缺憾就像月亮一样,故以月寄情,抒发对亲人、故乡的思念。它常常带来一种“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哀愁”与“融融的相思”,成为情感诉说的对象,所以古诗中的月亮成了古人“思乡”“忆人”的代名词。望月怀远,望月而感,对月抒怀,听月悲秋。客居他乡的游子,以月来寄托深情,成为不可缺少的文学审美意蕴。在存世的大量关于中秋的诗句中,最有名的就是唐代诗人李朴的“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中秋》),及刘禹锡的“能变人间世,攸然是玉京”(《八月十五夜玩月》)。杜甫的《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唐代中秋诗句中抒情的佳句。“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寄杜郎中》),委婉地点出了月圆之夜,人间普遍的怀人心绪,含蓄地表现了诗人对故乡朋友的深切思念。唐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其中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又何其令人动容!诗从“望月”这一颇具阴柔妙韵的举动,“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读者首先引上了苍穹中的皎洁明月,再牵引到遥远的天涯,最终延及到万里之外的“远人”,在静谧幽远的氛围中,充满了思乡怀远的深切情感,营造出了寄兴深远而又清新的明洁意境。
这种月亮“似水柔情”的阴柔妙韵,在唐代以戍守边疆的征夫、苦待闺中的思妇,千里相共、愿随孤月、流照亲人为主题的边塞诗中,表露得尤其淋漓尽致。诗人们利用这种情结,自如地创造了皎洁的明月和边塞相行相随、相抚相慰的空间美,用明月跨越时空的隔绝,将月亮“人化”成了作者的一种寄托和幻念的阴柔美。于是,古诗中的月亮已不再是纯客观的物象,而是浸染着诗人浓烈的情感意象。静寂之夜,皓月当空,常常引起游子的思乡之情,唤起诗人的怀远之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便是游子月夜思乡的名篇之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于平淡处见深情。再来看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诗以月为主线,处处从对面着墨,描绘出了一幅生动的妻子儿女月下思亲图,从而将诗人对妻子儿女的思念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月在中天,遍地洒满清辉,于是诗人们生发出奇想,托明月将自己的思念之情捎给远方的爱人或友人:“春风难期信,托情明月光”(乐府民歌《读曲歌》);“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清人屈大均也有“美人揽明月,盈手以瑶华。欲赠离居者,徘徊秋汉斜”(《绝句》),写美人欲用手揽起月光赠给客居他乡的心上人,因不知如何赠送而徘徊不定,想象奇特,与唐代诗人李冶的“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明月夜留别》)有异曲同工之妙。苏轼的“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中秋月》),从月色的美好写到“人月圆”的愉快,记述的是与胞弟苏辙久别重逢、共赏中秋月的赏心乐事,又从今年此夜推想明年中秋,抒发了短暂相聚又须分手的哀伤与感慨。王安石的《咏月》:“追随落日尽还生,点缀浮云暗又明。江有蛟龙山虎豹,清光虽在不堪行。”诗借描写月亮的运行变化,以“虎豹”“蛟龙”“清光”为寄寓,曲折地表现出诗人在实施变法过程中的痛苦体验。他的另一首《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境界开阔,轻松愉悦,不仅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而且格调清新,富有情致,堪称千古绝唱。
宋词中也保留了大量关于中秋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与唐诗中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有异曲同工之妙,慨叹着人月双圆,希冀着“千里共婵娟”。诗句有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表达了诗人化悲怨为旷达的美好愿望。
而唐李建枢的《咏月》则说:“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婵娟。一年十二度圆缺,能得几多时少年?”诗人通过月亮圆、缺的自然交替,领悟到青春易逝、岁月短暂的无情,告诫人们要珍惜时光。
(作者为中华书局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