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节气
在老家时,常听见父辈们将节气挂在嘴边:“春打六九头”“清明断雪不断雪”“秋后一伏晒死牛”“一场秋雨一场寒”等,真真是“百姓不念经,节气记得清”。节气为父辈们所运用,已融入生活,成为常识。在钢筋水泥丛林的城市,在生活节奏日趋加快的今天,节气又有怎样的呈现?
2018年,我追随节气“跑”了一年,是想跟着时令,体察一下身边风物,并以随记形式做个记录。这一过程让我对节气有了更多体悟。节气是古人长期观察自然和从事农耕实践的智慧结晶,既是科学的,体现了自然规律,又有着明显的人类童年时代的印迹,杂糅着对天地自然的美丽误读,散发着远古的文化气息。节气中潜藏着阴阳相生的辩证法则和天人合一的哲学内涵,实在是博大精深、玄妙无比。
展读这一古老的文明体系,眼前呈现的是一派瑰丽的自然图景、合于时令的民俗风情,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诸多画面。我们的先人正是踏着节气的韵律,“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节气是迷人的。
鸢飞鱼跃的自然图景
在古人的时间刻度里,以五日为候,三候为气,六气为时,四时为岁。一年二十四节气,凡七十二候。每候对应着一种物候现象,即候应。七十二候应是古人对于自然的更为细腻的观察及解读,内含草木荣枯、鸟来鸟往、兽类出没、蛰虫振俯、雷电虹霓的隐现等诸多图景。一年之中,这些图景迁移流变、消长有时,体现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
有鸟的行止。古人早就发现鸟类的生活规律与寒来暑往有密切关系,经常利用鸟类的迁移习性作为物候变化的标志。《左传·昭公十七年》有“玄鸟氏,司分者也”的记载,“玄鸟”即燕子,“司”,掌管。为什么由燕子掌管春分秋分?因为燕子是候鸟,春分飞回北方,秋分南飞。对应在节气物候上,就是春分时的“玄鸟至”、白露时的“玄鸟归”——白露近秋分,对节气的解读不能过于绝对。古书所载与节气物候相互印证,说明古人早就发现了燕子的迁徙规律。
鸿雁的南来北往也被视为时令更迭的重要参照,一年之中有四个节气的物候现象都用鸿雁来标识,即小寒的“雁北乡”、雨水的“雁北归”、白露的“鸿雁来”、寒露“鸿雁来宾”,跨冬、春、秋三个季节,时序流转就这样体现在鸿雁的南来北往中。
春天来了,“雁北归”“仓庚鸣”“玄鸟至”“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一派莺歌燕舞;夏天,“鹰始击”,小鹰业已长大,开始练习搏击长空;秋天到了,“鹰乃祭鸟”“鸿雁来宾”,鹰开始大量捕食猎物以备过冬,大雁也飞回南方;在酷冷的小寒时节,“雁北乡”“鹊始巢”,先知先觉的鸟类已预感到阳气渐升、春天渐近,便付诸行动了,大雁开始北返、喜鹊忙着筑巢……鸟类这般各有其性、“未雨绸缪”,着实令人怦然心动。
有兽的奔突。“獭祭鱼”,雨水时节鱼类大量浮于水面,水獭趁机捕捉,吃不完,就陈列在边上,好像祭奉一般。“鹿角解”“麋角解”,夏至时阳气最盛,阴气始萌,属阳的鹿感阴而解角;冬至阴气最盛,阳气始萌,属阴的麋类感阳而解角。霜降时节“豺乃祭兽”,豺狼大量捕捉兽类,吃剩下的陈列着,好像在祭祀,实则是积蓄体能以备御寒;大寒时“虎始交”,老虎已预知春天即将来临,开始有求偶表现了。
有花事:惊蛰“桃始华”,清明“桐始华”,小满“苦菜秀”,寒露“菊有黄华”;有虫鸣:芒种“螳螂生”,夏至“蜩始鸣”,小暑“蟋蟀居壁”,立秋“寒蝉鸣”……
节气中,还有很多物候现象成对出现,体现了消长有时的自然节律。有早春的“东风解冻”,亦有夏季的“大雨时行”;有小暑的“温风至”,亦有立秋的“凉风至”;有立夏“蚯蚓出”,亦有冬至“蚯蚓结”;有春分“雷乃发声”,亦有秋分“雷始收声”;有清明“虹始见”,亦有小雪“虹藏不见”,等等。
还有多次出现的“蛰虫”,从“始振”“坯户”到“咸俯”,反映的是从立春到秋分再到霜降的物候现象;也有对水的不同形态的观察:秋分“水始涸”,立冬“水始冰”,大寒时节“水泽腹坚”(冰层坚厚),由“始冰”到“腹坚”,中间隔三个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在节气里得到生动阐释。
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在《物候学》中说:“花香鸟语是大自然的语言,重要的是我们要能体会这种暗示,明白这种传语,来理解大自然。”节气,正是古人对大自然语言的谛听、解读及应用。节气中所描绘的七十二物候现象,生动、凝练、准确,呈现出诗画般的意境。诗画背后是古人对自然密码的破译,这个过程漫长而有韧劲,亦不乏哲思、诗情与浪漫。
对天地自然的礼敬与遵循
传统农耕社会,天人合一是至高理想,遵天道、顺天时是全民意识,更是国家层面的理念。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礼敬自然都被视为基本的遵循。“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为君者,自当敬天保民,“使民以时”。由此形成一整套按照时令行事的礼仪规范,这在《礼记·月令》中多有所载,其中记录了每个月份的天象特点、物候现象、所对应的乐律、祭祀、饮食、器具、宜忌等。
对时令的遵循体现在对每个季节的迎接上。在每个季节开启之际,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天子会率文武百官出城门迎接四季的来临。根据盛行风向的不同,出不同的城门,分别迎春于东郊、迎夏于南郊、迎秋于西郊、迎冬于北郊,并有与之相应的仪式。迎春,“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迎夏,“乘朱路,驾赤骝,载赤旗,衣朱衣,服赤玉”;迎秋,“乘戎路,驾白络,载白旗,衣白衣,服白玉”;迎冬,“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仪式前三日,天子要进行斋戒、洁身,做各种准备。据史载,太史官有一项任务,就是在节气来临前,告知天子具体日期、注意事项及相关礼仪等。
立春之日,天子除了率百官迎春,还要“祈谷于上帝”,“天子亲载耒耜,……躬耕帝藉”。天子手持农具亲事陇亩,昭示着国家层面对农耕的重视,亦有劝农的示范意义。
宋时,立秋这天,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这样的仪式颇具象征意味,虽有些附会,表达的却是古人对自然的顺应与虔敬。
此外,每年冬至祭天、夏至祭地,也是国家层面的大典;春分、秋分也要分别举行祭祀日月的活动。《帝京岁时纪胜》有“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士民不得擅祀”的记载。这些仪式都有非常考究的细节,庄严而神圣,表达了古人对天地自然的礼敬和虔诚。
这些隆重的活动,一方面彰显了天子“沟通天人、奉天承命”的至高地位和绝对权威,更含有告知天下、“上行下效”、“授民以时”、勿夺民时之深长意味,体现了传统农耕社会“以农为本”的思想。
合于时令的风俗画卷
品读节气文化,也即展开了一幅幅风俗画卷。可以发现,几乎每个节气都有与之相应的风俗,先民们在这些风俗活动中向天地自然倾诉情感和诉求。
立春时节,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要举行“打春牛”(鞭春)仪式,这便含有春耕在即、不误农时的提醒意义;置“春盘”、“咬春”则传神表达了人们对春天到来、万物簇新的欣喜。
清明前后的上巳节(农历三月三),民间有踏青郊游、水边修禊、文人雅集等风俗,正合乎春和景明的时令特点及澡雪身心的需求。
谷雨时节的祭仓颉习俗,是因人们意识到,种植和收获经验的推广端赖于文字的运用,粮食因此增产,就像“天雨粟”——天上降下粮食雨,因此要向文字始祖表达感谢;小满时节,春蚕已完成结茧,正待采摘缫丝,相传这天为蚕神的诞辰,所以南方各地有祭祀蚕神的习俗;芒种时节的饯花神风俗,缘于这时节众花皆谢,人们表达对春将逝去的留恋,亦有与过去告别的意味。
立夏时节的“称人”习俗是因为“苦夏”而对身体所给予的格外关注;农历六月六的“晒衣节”、晒经书,也是出于夏季炎热潮湿、以防霉变的需要;农历七月七的“乞巧节”(女儿节)源于对这一时节的夜空的观察与浪漫想象,以及对传统社会男耕女织家庭模式的美好期许。
中秋祭月是对庆丰收、祈团圆的表达,九月九的“登高”含有“辞青”之意,赏菊习俗也只属于秋令。
围炉夜话、赏雪赋诗、画梅消寒等,是寒冬时节的消遣和雅事,同上述诸多风俗一样,都是在时令的背景下展开的人与自然的对话。
这些风俗,合于时令、因于地域,表达了人们对天地自然的感恩,对丰收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美好祝福。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风俗亦是,古人的心随着自然的节律跳动。汪曾祺先生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诚哉斯言。
(作者:段春娟 单位:山东财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