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园:悼吴福辉兄
文革后读研,是我此生较为美好的一段经历。同门友中除张玫珊外,钱理群、吴福辉年近不惑,其余几位与我本科同届。大动荡后,因各有历练,多少可以自信对人的判断力,知道你的直觉不大会欺骗你。此时的友谊、信任,较有根基。同学中钱、吴、我和凌宇过从尤密。凌宇与我,都有棱角,有一段磨合期。钱、吴则充当了同学间的润滑剂。
钱、吴均为人大度,对你的冒犯不予计较。吴人高马大,较钱更有兄长的范儿。他对我的态度,有时正像大哥哥对小妹妹。记得某次在三环路上,我迎着等在那里的老吴跑过去,他弯下身子伸出双手。这个动作,我至今记得。
老吴本江南人士,早年生活在上海,后长期在鞍山工作,竟长成了东北人的模样——适用桔枳之喻。1980年代女性择偶,据说以高仓健为标准,要求男方不低于一米九。老吴自我调侃说“单项达标”。老吴没有本科学历,考研前在一所中学任职。文革结束之初打破常规,不但年龄限制放宽,且对学历没有硬性规定。与几个较为年轻且名校毕业的同门友“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老吴想必有压力。几个同学明面上并无竞争,少不了暗中较劲。记得我提到过,因消耗太大,不过几年,自己的两条辫子细成了一绺。几个大龄男生同宿一室,老吴的小呼噜配合老钱的大呼噜,惊天动地,不知他们的室友凌宇、张国风是怎么熬过来的。
除乐黛云老师组织的讨论,与钱、吴、凌互动频繁。闲暇则与古代文学专业的钟元凯、张中、国风等一同登香山,进城看演出。研究生毕业后,除几次因凌宇的安排到湘西,与钱、吴同游的机会最多。张家界,镜泊湖,海南,九寨沟,平遥、壶口,甘肃、宁夏,宁波;还曾与老吴一起到俄罗斯旅游。旅途中总要大唱其歌,在赴湘西途中,在镜泊湖边,在涅瓦河上。也有过不快。如一片阴翳,终会淡去的吧。
我和老钱物质生活上较粗疏。老吴与凌宇,是同门友中注重生活品质的两位。老吴好兴致,好胃口,对时尚嗅觉灵敏。1980年代,我们尚未由上个历史时期的习尚中走出,老吴已有当年被视为“华侨式”的着装,朋友们私下里指为“海派”。京派/海派,是他后来主要研究领域之一,京、海间对后者的确尤有心得。老吴肠胃有疾,却无妨健饭嗜酒。一同出行,总会买点摆件。曾有小友嫌我那里毫无装饰,对我说,你看吴老师家……我怀疑老吴的品位,又不自信有品位,宁可让房间空空荡荡。
毕业后老吴任职中国现代文学馆,又较多介入现代文学研究会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事务,想必有在我看来无谓的消耗,那些工作却未必不适于他。老吴有社交的能力与兴趣,专业范围内人脉之广,远非老钱与我所能比。社交也有在我看来无谓的消耗。老吴既乐在其中,得失就不便计较。所幸行政、编辑事务与社交无妨他写作。我自己在转向明清之际后,对老吴的专业研究无暇关注。直至其去世,才由朋友圈读到王德威先生为其《中国现代文学史》(插图本)英译本所写序言。专业著作有英文、俄文、韩文译本,同专业同班同学中仅老吴一个。其他与老钱合作的项目尚多。与其“天性”的活跃一致,老吴长于随笔,包括与专业相关的评论文字;笔头之快,也非我所能及。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研究生同学齐聚。张中拍摄的合影上,我挽着老吴的手臂。那是毕业十六七年之后,照片上的几位都正当盛年。最后一张合影,在2019年9月9日,宴请来访的尾崎文昭、西川优子夫妇,兼为老钱老吴祝寿。此时我和老吴的生活都在变动中。那个日子之后,与老吴间即横亘了辽远的空间,直至阴阳两隔。
老吴去国前另两次相处,一次在湖南的里耶,出席凌宇参与组织的沈从文讨论会;一次为2018年研究生同学入学40年后的重聚。后一次由温儒敏安排,住在香山植物园附近。此时的同学,老态尽显,早已不复有当年的精神意气。参与聚会者没有人明言,各自心里都明白,这样的聚会不会有下一次了。老吴是研究生同专业同学中最先去世的一个。近年来一再想起明清之际遗民“又弱一个矣”的慨叹。倘拟之于遗民,是何种意义上的“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