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的2021私人书单:“大年硕德与高才”的三先生文集
标题截自王焕镳先生的《劬堂夫子青衿周甲敬赋四章志庆》:“造物于师偏不吝,大年硕德与高才。”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硕士毕业留所工作,九十年代后期从复旦大学中文博士后流动站出站留中文系任教,到前年又调回已合并了杭州大学的浙江大学新成立的马一浮书院。这一年间,正好得见两校三位生于上世纪初、且精勤耕耘至老不懈而皆得享遐寿的前辈文集问世,因略述以向作者、编者、出版者致敬。
《王焕镳文集》(全六卷,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6月)
1983年考入杭州大学读硕士时,曾任杭州大学图书馆馆长、中文系主任的王焕镳先生(1901-1982)已在前一年过世——那年他刚继其师马一浮先生之后就任浙江省文史馆馆长。王先生的《韩非子选》在七十年代广为印行。身后经门弟子整理,《墨子校释》《墨子校释商兑》《墨子集诂》《因巢轩诗文录存》陆续出版。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录的《王焕镳文集》合以上诸书,加上三十至五十年代所著《明孝陵志》《先秦寓言研究》等汇总补遗,为读者提供了方便。
王先生治学以先秦典籍为中心。当年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先秦文学,因姜亮夫师的楚辞学与王先生的诸子学成就而声名籍甚,《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的先秦文学分支即以亮夫师为主编,以王先生为副主编。王先生对《墨子》用力精勤,当今罕有其匹,相关著作篇幅已过《文集》之半。当然他非小学专家,所作“校释商兑”时有胜解,但也不无可商兑处。昔蒋礼鸿先生作《误校七例》,点名批评顾广圻、俞樾、王先慎、郑文焯、刘文典、罗根泽等错改古书,而未点名的《墨子·亲士》例,其实就是针对王先生的。但王著已成治《墨》者必须参考的要籍,则自无可置疑。
本书前言叙《韩非子选》“1965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在此著的‘前言’中,先生深刻地阐述了韩非法家思想的时代进步性,同时也尖锐地指出其固有的偏见与刻薄性、持论辩正公允”,尔后特别提及:
“四人帮”搞“儒法斗争”时,一些人想利用先生的名望,在他1965年出版的《韩非子选》上做文章,要先生迎合“评法批儒”的口径,重新撰写前言,先生一口拒绝,故此书再版时竟无前言,先生之不屑于曲意阿奉,可见一斑。
第六册后附水渭松教授的《道德文章 名重当世——王焕镳先生的磊落人生》所述大致相同。不过第五册中的《韩非子选》所据盖即再版本,所以《全集》也不见作者这篇“持论辩正公允”的前言,不免遗憾。又前不久张伯伟教授在《中华读书报》发表纪念周本淳先生百岁冥诞的文章中连带提及周氏的老师王先生,称“1936年,他编注出版《中国文学批评论文集》,全书共选文55题,从先秦到晚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出版的古代文论的选本中,属内容最丰富者,惜乎不为人广闻”。《文集》从前言到后附年谱中也无关于该书的信息,他日修订重印,亦可据以补充。
《张世禄全集》(全十一卷,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12月)
1986年硕士毕业后留在古籍研究所任姜亮夫师助手,9月开学,10月亮夫师即委派我到上海代表他参加老友张世禄教授从事学术活动65周年庆典。
张世禄先生(1902-1991)对语言研究投身早,涉足广,不到三十岁即开始出版著作,遍及语言学的多个分支。何九盈教授在《中国现代语言学史》中既表彰上世纪三十年代“张世禄在介绍西洋语言学理论方面,用力最勤,成绩突出”,也肯定了《中国音韵学史》的全面系统,材料丰富。硕士生时代我曾在《辞书研究》发表过一篇《中国语文学家辞典》的书评,对“谢灵运”条多抄撮文学史类著作,言及语文学则仅“通音韵,著有《十四音训叙》,不传”一句稍嫌不足,建议若能根据《中国音韵学史》所引史料与所作阐释来写释文,“在读者对谢著的认识或可略多一些,在编者也能与其语文学家辞典的题旨更切合一些”——从我这个当初现买现卖的例子中,或也可窥见张著的价值。
《中国音韵学史》自是张先生的名著,所以广为流布,其他旧著多未重印。今申小龙教授校辑张先生的《语言学原理》《中国古音学》《〈广韵〉研究》《汉语史讲义》等专著,自1923年发表的《文字上之古代社会观》至1983年发表的《治学严谨的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这六十年间所撰论文,以及所译房德里耶斯的《语言论》、高本汉的《中国语与中国文》《汉语词类》《诗经研究》《老子韵考》等汇为《全集》,其中固多重新印行的旧著,亦有首次问世的文稿,为张先生一生的学术贡献做了总结。
编者收集整理颇费心力。当然这么大的篇幅,校订疏漏自亦难免。即说从直排转换成横排,原书中以波浪线标示的书名及篇名与以直线标示的专名,稍有不慎即易产生淆乱。如《中国文艺变迁论》中的书名及篇名或把该分列的并在了一起,如《老庄》《庄列》《那烈祖》;或把不该分列的拆成两半,如“《诗经》《三百篇》”。错字则如《中国训诂学概要》同在第三节中两次引刘师培文,一作《文章原始》,一作《文章源始》。而第四卷总目录乃至内文257页的大字书名,两度赫然出现的《语言学纲要》,其实都应是《语音学纲要》。
《王蘧常文集》(全十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12月)
近四十年前《张世禄语言学论文集》出版,张先生特地请王蘧常先生题签。比张先生年长一岁的王蘧常先生(1900-1989)于1951年执教复旦中文系,后调哲学系,而早年他曾任教之江文理学院,所以跟浙大也略有渊源。王先生受教于唐文治、沈曾植、梁启超诸先生,学贯四部,以字瑗仲,与同门好友钱仲联先生并有“江南二仲”之称,且合刊《江南二仲诗》,二人还与郭绍虞先生联手合编了《万首论诗绝句》。晚年他的《顾亭林诗汇注》得以出版,《诸子学派要诠》《梁启超诗文选注》得以重印,《严幾道年谱》《沈寐叟年谱》也被台湾商务印书馆收入《人人文库》,辞世之后遗稿《秦史》也经整理梓行。主编的《中国历代思想家传记要诠》录文264篇,更为学者常备常检。今吴晓明教授等将以上诸书,合其他著作及单篇文章,前冠唐文治先生1945年为当时准备出版的《嘉兴王君瑗仲文集》所作的序言,编成这部文集,自也值得学者欢迎。
文集编录颇见用心。如就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的《秦史》,“对书中涉及的原文进行了复核,并对部分出处的体例进行了统一”。就复旦大学出版社初版的《中国历代思想家传记汇诠》,则由简体改为繁体,改正各文讹误,“对原版注释中的差错也进行了修改,对重复出现的注释条目进行删并”。有的著作成于晚年,作为一代章草大师的王先生的书迹亦不易辨认。2021年第4期《中国出版史研究》刊戎默先生《〈顾亭林诗集汇注〉出版始末考》具道其中艰辛,也交代了因作者年迈、编辑临时换将等问题,在编例中漏列了书中屡见引录且标示了“钱云”的钱仲联先生《补笺》稿的公案。其事让王先生受到非议,但自钱先生本人至钱门高弟马卫中教授都认定非王先生刻意为之。惜戎文刊布时文集已经付印,否则若能据此补入钱著,略加说明,或许就更好了。(作者系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