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尽洒光明 冬云知意寄吾情——怀念闻黎明老师
编者按:2022年1月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闻黎明先生不幸辞世。闻先生为闻一多之长孙,在闻一多研究、西南联大研究以及抗战时期第三种力量的研究方面取得重要成就,其代表作有《闻一多传》《闻一多年谱长编》《第三种力量与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抗日战争与中国知识分子——西南联合大学的抗战轨迹》《西南联大·闻一多——走向现代化的中国知识分子》等。为纪念这位学术贡献和人格魅力兼备,在史学界内外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学者,本报特约闻先生的好友,云南广播电视台高级编辑、云南师大西南联大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戴美政先生撰写回忆文章。戴先生自1987年与闻先生订交,至今已逾34年,在学术上得到闻先生之真切帮助,也替闻先生查寻过些史料,学术相交十分投缘。从戴先生的深情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闻先生辛勤治学、乐于助人的若干片段,也可以感受到闻一多先生“红烛”精神的传承。
春城相识 知遇一生
闻老师好!
1月3日冬雪飘飘,刚进入新年,你却走了,带走了许多亲友学人的无尽牵挂!
1987年10月的一天,你轻轻敲开我家房门,告诉我说你是闻一多先生之孙,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工作,此次来访,想了解些祖父情况。因你在(云南)省图书馆看到拙文《戴扶青先生和〈海鸥周刊〉》提到闻一多先生,那是先父1948年刊发的赵橹(荫舟)的杂文《教授们》,对朱自清、闻一多先生的称颂。你与闻先生那么相像。我与你说起先父创办《海鸥周刊》纪念戴安澜将军之缘由,还有该刊主编、西南联大教授曾昭抡等人的往事。你得知我在收集曾昭抡史料,就鼓励我做好这个课题。那天我们交谈很久,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先父创办的《海鸥周刊》,此前我在北京、南京查到两期和创刊号,再经采访办刊时的先父同仁,写了稿件投寄《新闻研究资料》待采用。但刊期太少,难知《海鸥周刊》全貌。没几天你告诉我,《海鸥周刊》在省图收藏较全,这样我才看到省图保存的《海鸥周刊》。刚认识,你就给了及时帮助,我很感动。写好稿件后,你将它推荐到《近代史资料》编辑部。你的同事庄建平先生专门来信指导修改拙稿。不久就刊于《近代史资料》第77号。先父与西南联大的关系得以被更多学者知道。
1988年1月,你从北京第一次来信,除鼓励我继续研究外,还抄录了曾昭抡遗文目录多篇供我查询,信纸有五页之多。在你鼓励下,我决定将曾昭抡研究做下去,继续在图书馆查资料。你说,我们第一次相识就结下终身友谊(《曾昭抡评传·序言》)。从此我便多了份牵挂,盼望再与你相见。
飞鸿远来 理真情切
闻老师好!
没多久你又来信说:“来函收悉,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扫荡报这条资料很重要,我过去仅看到正义报类似记录,但未翻阅扫荡报,而两报记录文字不完全一样,以后有线索仍望留心,在此特表感谢!”你这么客气,我在查询曾昭抡史料的同时,也附带摘录你需要的东西,这是你嘱咐过的。
以后数年,我们通讯不断,所说也多是历史研究之事,如查资料,找线索,包括询问省图的旧报刊拍成缩微胶卷后何时再开放,等等。现今,重读你30余封信件,信纸清爽,笔迹疏朗,不禁思绪萦绕,浮想联翩。
转眼迎来西南联大在昆建校50周年纪念活动的日子。1988年10月下旬,我接到你从云南师大招待所寄来的信,说已到昆明六天,邀我面叙。这样,在你住宿的云南师大招待所,你介绍我与民盟中央副秘书长金若年先生认识。金先生听了我汇报的曾昭抡研究情况之后,就说曾昭抡对民主运动作过重要贡献,希望早日看到他的传记,可先写个简传,有问题民盟会支持。抗战时期,金先生是中苏文化协会昆明分会干事,1944年就加入民盟。以后我多次到北京,也去拜访金先生,我到教育部查找档案,介绍信就是金先生以民盟中央办公厅名义开具的。
那次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50周年纪念活动由云南省主办,云南师大承办,抵达昆明的联大校友有千人之多,北京校友是包了火车专列而来。其中,全国第四届闻一多学术讨论会是纪念活动的重要内容,经中宣部和国家教委批准举行。省委领导作重要讲话,民盟中央副秘书长金若年代表民盟中央致辞,全国闻一多研究会会长陆耀东教授作总结。令尊闻立雕(韦英)先生在讨论会上宣读论文《关于分析闻一多后期思想的几点看法》。我记得你在会上发言了。讨论会综述特别说到你:近代史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闻黎明同志,在北京、昆明等地的图书馆、博物馆查到不少闻一多的新资料,已纳入他正在编写的《闻一多年谱长编》。
1992年11月24日你来信,告诉我大作《闻一多传》要出版了,还说到《书刊导报》对你的报道有欠斟酌之处。你说:“我读后有喜有忧,喜者可让人了解愚弟几年来在闻一多资料上的所得,亦可使之注意利用这些材料;忧者为记者借以发挥,贬低他人功绩,令弟如坐针毡。可幸的是光明日报编辑的《文摘报》转载时有所删节,仅云新发现而不涉及治学风气批评,此正合弟意。”你这样谦虚,顾及同行,知情者自然增加敬意。
你有时来信也会说到工作,1994年2月8日你的信说:“九三年则是耕耘后收获的一年,今年全院举行建院以来首次评奖,我们所共有9项获奖,其中我参加的集体项目占了两项,一为名誉奖(全院仅三名,另一为“大百科”),一为优秀成果奖。”简单话语,透露出沉浸于学术浩海的激情。
意新语工 前人未道
闻老师好!
你已走了半个多月了。可我觉得,你还在我们身边。冬云牵动我思绪,带我远远追寻你。追啊找啊,想起27年前之夏,第一次到京拜访你的情景。
1995年夏,单位上安排我到秦皇岛疗养,于是有机会到京。8月8日晚9时半62次特快抵达京城,出站已是夜间10时。那晚我最先想的不是找住处,而是打出租车,请司机径直开到王府井东厂胡同1号你的单位去。京城晚上,你所在的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院门紧闭,我站在门口端详办公楼黝黑的外墙,想象你伏案书写的情景。橙色灯光散射在胡同里,周围很安静。好半天醒悟过来,我还得找住处啊! 于是,我又坐出租车回到火车站。在一家地下招待所住下。
8月9日清晨8时许,再乘车来到近代史所,在门口等了1小时许,收发室老同志说,闻黎明今天怕是来不了啦。因火车票难买,无法告知来京时间。你所图书馆的刘丽老师让我与你通了电话。于是乘公交车来到安贞里。你的家在灰绿色中国社科院住宅楼的11楼。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地板铺了绿地毯,堆了许多资料书。
你的书房有台286电脑,那时个人电脑仅少数单位使用。而你已走在不少人之前。刘勰说:“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文心雕龙·通变》)你汲取新鲜事物的敏锐,激励我远离呆滞,眼观前方。
那次我带来一份西南联大曾昭抡抗战新闻活动文稿,你看后说投稿还不行,要再修改。我随后到北京图书馆查史料,以及在秦皇岛疗养,但多数时间都在房间里改论文。8月22日到近代史所,你带我到《抗日战争研究》编辑部找同事说用稿事。几天后见到主编先生,得知稿件不合用,我想那是自身原因,只有继续努力。
1995年至2005年,我十余次出差或自费到京,东厂胡同里的近代史所和民盟中央机关,几乎成了心中的圣地。1998年5月,你引荐我到你单位图书馆,查阅拍摄香港《大公报》连载的曾昭抡《西康日记》。张副馆长说,这可是闻老师的面子。为表示感谢,我将数期《少年中国》捐赠给图书馆。后来再到你单位翻拍闻一多先生的图片,那是云南师大西南联大校史展览所急需,又得你的帮助。
1999年12月,我到北大参加“曾昭抡百年诞辰纪念活动”,负责编排曾昭抡先生生平图片展在北大展出,还参编了《曾昭抡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你说,这仅是曾昭抡研究的初步成绩,还要继续努力写出其传记,金先生观看展览后也感欣慰。
2005年夏再到京,8月5日拜访你。你正写《西南联合大学的抗战轨迹》一书,将我的联大抗战广播论文之内容收入书中。说起几篇拙文,你说有点像文史资料,论述少,揭示问题不够。比如,怎么提出问题,又是怎样解决的,应写出具体活动,应深入分析,不应仅限于评述。你特别说要琢磨别人怎么写的,“琢磨”很重要。你在《闻一多传·后记》说:“重建历史和解释历史,是历史学的两大任务。……在这部书里,我尽力比较完整地叙述闻一多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环境条件下,是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的,而且比较侧重于他在政治方面的思考和活动。”
你指出我的不足,又告知有切身体会的治学经验,可谓击中要害。我过去看文史资料是不少,无形中受其影响,所写文稿,有的确与规范史学文体差得多。以后,拙文为此作了许多修改,以《曾昭抡抗战军事评论概议》为题,发表于《云南师范大学学报》,你来信给予充分肯定。
告辞时你送我两本新著:《第三种力量与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和《闻一多画传》。前书后来获得第三届郭沫若中国历史学奖提名奖,这是中国史学最高奖。王奇生先生将此书推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必读书目之一。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张海鹏先生对你的新著评价颇高,认为该书揭示出以民盟为代表的“第三种力量在抗日战争中从分散到聚合的过程,其政治主张从温和到激烈的过程,其政治倾向从近国到近共的过程。……正是千千万万的人具有追求光明、追求民主的行动,中国社会才能避免黑暗,迎接光明,才能告别旧中国,建立新中国。”(张海鹏:《第三种力量与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序》)正因对抗战时代与各种政治力量之间的复杂关系有深切独到的考察理解,你笔下的闻一多才会那样有血有肉、真实可信、光辉照人。
“若意新语工,得前人之未道也,斯为善也。”(梅尧臣《六一诗话》)我研读你赠送的七部著作之后,很有一番体会。为此写了对你《闻一多传》(增订本)的书评,参加2016年闻一多国际研讨会交流,该文收入会议论文集,还被你单位近代史所网站转载。
红烛燃尽 绵绵忧思
闻老师好!
近七八年来,你兼任云南师大、云南大学特聘教授之后,来昆明的次数多了,或讲学,或筹划学术会议,或查询史料,整天忙碌不停。找你的人太多,联大校友、学校领导、院系部门负责人,以及教师、研究生等。我与你虽然熟悉,但无事就不便打扰了,有时想见面都要预约。
为将西南联大旧址申报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你做了许多实际工作;中国现代史学会与云南师大合办的“西南联大与现代中国学术研讨会”,至少有三次都是以你为主筹办的。2017年8月11日,“西南联大史料数据库建设高层论坛”在云南师大举行,宣告“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长编丛书”编委会正式成立,你在会上介绍了编委会组成、工作重心、编撰程序等情况。所有文件都是你草拟提交编委会讨论通过的。2018年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80周年纪念活动举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长编丛书”首批图书出版,你与云南师大历史学院邹建达院长主编,从策划到实施你费尽心血。我编选的两册中,就有多篇报纸原文是你在图书馆拍摄的。你将自己的劳动成果,无私提供给研究者使用。
你在为拙作《曾昭抡评传》所写的序言中,曾说我查询史料如何辛苦。其实,与你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你多次来昆明查询联大史料,每次两三月或更长,终日泡在图书馆,每日拍摄数码照片数百张,当晚就要整理出照片目录,为此睡得很晚。长期如此,艰辛劳累,或许你的健康,就是这样损耗的。
2018年10月云南师大举行“西南联大与现代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原来安排你要主持分会场研讨,你忽觉身体不适,便委托我代为主持。近两年来你做了多次微创手术,身体状况已不如前。
红烛燃尽,惠泽学人。回想往事,潸然泪下。你就这样走了,给我们留下无尽的伤感与怀念! 尊敬的闻老师,你记挂的西南联大研究未竟宏业,应有后继者承担! 你在冬天离开我们,让傲雪绽放、冰晶玉洁的红梅伴随你远行吧,那是你无私胸怀和高尚人格的象征。我们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