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根植民间,展现中华精气神
【业界新视角】
中国剪纸是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千百年来,她在民间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如何认识剪纸的本源、传承的命脉,如何在新时代弘扬发展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剪纸传承人义不容辞的时代任务和历史使命。
传承人的根本要务
作为一名剪纸传承人,我常常在想,传承人在当下确实是一个神圣的称谓。除去殊荣,压在传承人肩头的,其实更多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担当,因为我们承担着民族文化最根本的血脉的赓续和传承。我认为,传承人的根本要务就是要多出好作品,而且是尽可能努力传承和创作一流的作品,唯有如此,我们才无愧于“传承人”身份这一殊荣。
进入新时代,包括剪纸在内的非遗项目,其传承人都应该更加明晰自己要传承什么,怎么传承,为什么传承,要做一个明白的传承人。几十年来,我反反复复长期摸索后,总结出了剪纸传承发展的“二剪论”和“三步曲”。所谓“二剪论”,一剪传统,二剪创新。我始终认为新时代的传承人应该同时拥有两把剪刀,一把用来剪原汁原味的本地域老传统剪纸的精髓,另外一把能够剪新题材,用来创新,合二为一方可显大道之为,否则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真正意义上的有担当的传承人。“三步曲”指的是以自己手中的剪刀做到用剪化情、用剪传爱、用剪布道。“用剪化情”是把剪纸承载的优秀传统文化传递出去,凝聚民众的爱国情;“用剪传爱”是要用有温度的剪纸文化增加民众对生活的热爱;“用剪布道”是用剪纸艺术传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精气神。
神韵才是工艺的核心
现在剪纸界存在一种导向上的偏颇甚至误区:过度或单纯追求手工化、简单化、庸俗化。这种倾向认知的蔓延之势着实让人忧虑:知其木而不知其林、其山,以至于知其美而不知其何以美。比如眼下,不少剪纸专题的评审就沦为了纯粹的“工”——剪纸手工技艺的比拼。此种积弊久之必盛,盛则为常态,无疑会对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古老剪纸的文化价值产生伤害。
其实,剪纸的“工”的高低,不应该只被简单地认作诸如线条剪得细不细、物象繁杂不繁杂、锯齿纹剪得长不长,评判标准也不应该陷入这种基础性表象层次及由此而生的各种纠结和泥沼中。
在我看来,剪纸的“工”应该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呈现表面形式的“工”,二是体现物象神韵的“工”。剪纸作品只有真正做到这两个层面“工”的统一,方为真正的精和细,也才能够呈现出真正只属于剪纸的那种美。所以说,剪纸追求的所谓精细,是指要尽可能“精”到位、“细”到点,方可“工”到髓,真正体现剪纸“工”的文化主旨——为作品的灵魂服务。只有如此,千百年传承不息的剪纸文化才能不变味,不走样。因而,提升对剪纸本原的认知觉悟、鉴别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特别是要提高群体的审美格调和品质。唯此,才能最大限度发挥剪纸及其文化的功能作用和价值力量,以其特有的人文精神滋润人们的心灵,带给人光芒与温暖,孕育出独树一帜的民族品格。
鉴赏剪纸并识其品位高低,关键看其能否以最简约的形式包容尽可能丰厚的文化内蕴,从而意趣无穷。剪纸表现形式中,线面组合并不是简单的机械性描摹,而是对物象文化属性表达的高度提炼和传承人灵性发挥的浑融,从而做到形神兼备,使剪纸气韵生动。如作品中线条的运用是为塑造物象神韵服务的,能体现生命张力,那种单纯为线条而线条、脱离文化原义的剪纸表达是没有感染力的,不过是一个华丽空壳而已。
多年来,在传承和林格尔剪纸的同时,我被草原生活所感动,逐渐形成一种被称为“草原大写意剪纸”的风格,在表现内蒙古草原风情时,追求以动写形、以形带神、以神化韵的叙事抒情方式。动即动势,是剪纸表达物象在形态与气势上呈现出来的某种流动性、审美属性和外在表现形式的复合艺术效果。比如我创作的一系列“马”主题作品中,马儿不是静止或半静止,而是奔腾昂首奋蹄的,追求在热烈的氛围中呈现出力与美的张力。
几十年来对传统的坚守和传承让我体悟到,剪纸到达一定境界时,剪刀、纸、人会融为一体,形成一种高度的“神通”状态,从有思、有剪、有形进入无思、无剪、无形之境。此时,剪刀在纸面上游走,始终保持着一种鱼游之状,剪飞纸转,信手拈来。正如国画大师黄宾虹论画所言:“形若草草,实则规矩森严,物形或未尽有,物理始终在握,是草率即工也。”剪纸亦然,如此方可通达剪纸表现最高境界。剪纸在意象表达理念下形成的物象之形,往往看似极其简约随意,剪法也几近平淡,甚至让人觉察不到有什么花哨技巧的存在。其实,那些顶级高超的技巧往往就是让人在视觉上感受不到存在。因此,真正好的剪纸作品是不可复制的,也是复制不了的。有规律的、技术层面的东西,往往易复制,而艺术层面的东西却是可遇不可求。成功的艺术性剪纸作品,因作者彼时之心智、情绪、灵感皆不可复制而独一无二,可复制的只能是工艺,但那与原作已经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了。
剪纸传承的“第一口奶”
内蒙古和林格尔民间的剪纸老大娘把剪的人或动植物表现出的精神状态称为“劲气”。她们认为铰花儿全凭铰劲气,凡是铰花儿好的都是那股劲气出来了,铰不好往往都是屏不住那劲气。已故百岁剪纸大师张花女老人曾经常对我讲:“(剪纸作品中)人有人的劲气,猫有猫的劲气,马有马的劲气,树有树的劲气,草有草的劲气,劲气闹对了,铰啥像啥。”
多年来,我常常在农村或牧区向老大娘们学习剪纸。对于剪纸中“劲气”所发挥的最高境界,用她们的话讲就是“活脱脱儿”。长期以来,对她们所讲的“活脱脱儿”的反复理解和认知,我以为就是对所表现物象的一个“神”字,就是一种生命感。其中,“活脱脱儿”中的“活”,就是对所表述物象的状态的描述,就是活气、神气、生命感,就是民间审美中对所剪物象的神韵的追求,是中国民间剪纸在艺术表述上的最高审美追求。气,就是剪纸中物象的“活劲儿”。气是“活”,“活”就是灵动的“气”。剪纸心境之高乃剪纸修为之高的唯一秘道,也是新时代剪纸传承人毕生剪纸修炼所为。一个剪纸传承人如没有怀拥剪纸心境意蕴之觉悟和动机,则几乎不可能达至剪纸修为之高峰。
塞外古塬盛乐,古风悠长,阴山下、敕勒川,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而我的文化基因便是天然地继承了这种气息。著名画家陆俨少先生曾说,学习绘画“第一口奶很是要紧”。我想,剪纸之道亦如此。对于剪纸传承者,这“第一口奶”便是千百年来被一代代民间剪纸老大娘传承、却在当下被边缘化的剪纸文化传统。与绘画不同的是,剪纸学习的“第一口奶”必须得是自家而非别人家的“奶”,也就是剪纸者的文化基因一定首先来自最初的生活地域。这是剪纸传承人的根脉所在,也是剪纸传承的本原意义所在。心中没有这样一个主根脉,传承过程中就可能缺乏定力,在文化创新上也就没有足够的自信力和融合力,容易受其他因素影响,最终导致传承和创新失去正确的方向。故此,只有守望民间和本原,我们所传承的剪纸才有意义,它所蕴涵的民俗、审美、艺术、历史等文化信息才能够尽可能完整地延续,否则,传承便失去了灵魂;而所谓创新,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张空壳,存而肤浅,实乃最大憾事。因此,我认为只有根植地域民间剪纸文化传统,只有固守民间剪纸传统精髓,只有熔铸个性灵性发挥时代精神,才能诞生出真正具有中国气派的剪纸文化,才能够用剪纸讲好中国故事。我想,这应该是每一个剪纸传承人坚守的初心,也是剪纸得以传承发展的有为之道。
(作者:段建珺,系中国剪纸〔和林格尔剪纸〕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
本文剪纸作者均为段建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