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春风沂水令人思——读《程千帆古诗讲录》
《程千帆古诗讲录》,张伯伟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7月第一版,66.00元
翻开散发着油墨香的《程千帆古诗讲录》,四十一年前的一段记忆涌现心头。1979年9月18日,我与师兄徐有富、师弟张三夕初次拜见导师程千帆先生,从此立雪程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走进南大鼓楼校区的一间教室,旁听程先生为中文系本科生开设的“古代诗选”课。不久以后,程先生又专为我们开设了“校雠学入门”和“杜诗研究”两门研究生课程。我听课从来不记笔记,所以没有留下完整的课堂笔记。但是程先生讲课时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情形至今如在目前。难怪1978年已成为武汉街道居民的程先生来到南大,匡亚明校长试听了他的一堂“大学语文”课,便立刻拍板聘他为教授。是啊,讲课如此出色,不正是一位教授最重要的能力吗?
可惜在现代中国的大学校园里,讲课并不太受重视。试看民国时代的某些著名教授,似乎并不擅长讲课。王国维、冯友兰、周作人、朱自清等人,皆是如此。顾颉刚站在讲坛上嗫嗫嚅嚅,干脆转身狂写黑板,也成为流传众口的轶事。时至今日,学术论著的重要性远胜课堂讲授已成为大学校园里的普遍风气。我认为王国维等人作为学者当然是一流的,他们的著作也很好地传播了其学术思想,但既然身为大学教师,还是应该提高讲课水平,让学生在课堂上亲聆音旨。人类文化生生不息,正是得益于绵延不绝的代际相传,正如庄子所云:“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教师的工作所以重要,便因为他们肩负着“传道、授业”的文化使命。传道、授业的基本渠道有两种:一是著述,二是讲学。从孔子开始,我们的列祖列宗便对二者一视同仁。孔子既有“笔则笔,削则削”的著述活动,也有耳提面命的授徒讲学。而且从其一生的时间分配来看,孔子的著述是到晚年才进行的。他在年富力强时始终都在授徒讲学。孟子把当面听讲受教称作“亲炙”,朱熹释云“亲近而熏炙之也”,正是对后者的重视。先秦的其他学派也是如此,收徒讲学,正是百家争鸣的重要内容。所谓“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虽是出于汉人王充的虚构,但不失为合理的想象。从汉儒马、郑到宋儒程、朱,都将讲学授徒视为重要事业,皆是继承孔孟的传统。西方也是一样,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一生中未曾撰写任何著作,他的思想都是通过与别人交谈以及教导学生来表达的。即使是柏拉图,其思想活动也主要是讲学与讨论,以至于第欧根尼认为“柏拉图”的名字便来源于古希腊语的“流畅口才”之意。现代的教授们既然在大学里从事传承文化的工作,便没有任何理由只重视撰写著作而轻视课堂教学。
程千帆先生善于讲课,有口皆碑。2000年我编辑《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曾向程先生在武汉大学教过的学生约稿,贾文昭、周勃、晓雪、黄瑞云、吴代芳、吴志达、李正宇等人纷纷撰写纪念文章,大家都对程先生几十年前的精彩讲课记忆犹新。李正宇学长的文章标题就是“出神入化的讲授”!这本《程千帆古诗讲录》中收录的徐有富、张伯伟、曹虹三人所做的课堂笔记,则为程先生在南大的讲课情况留下了最详实的记录。程先生讲课如同行云流水,当然与其学问精深、口才出众直接相关。但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热爱课堂教学,课前做足充分准备,课上方能娓娓道来。他对弟子们的要求也是既要努力从事学术研究,更要努力把课讲好。还记得我博士毕业时适逢师妹曹虹硕士毕业,系里让我们在同一天登坛试讲。那天程先生早早来到教室,坐在下面认真地听了两堂课。课后程先生笑着对我们说:“师也过,商也不及。”又说:“过犹不及!”原来我讲课的语速太快,曹虹则太慢,程先生指出我们的缺点,希望我们改进。程先生曾在缅怀其恩师刘永济先生的文章中,深情地回忆当年他在武汉大学初登讲坛,刘先生躲在隔壁接连旁听一周的往事。“薪尽火传”是程先生经常引用的古语,也是他终生服膺的文化信念。我们这些程门弟子皆遵从师训,重视课堂教学成为我们的共同理念。在这重意义上,《程千帆古诗讲录》的出版既是对程先生的隆重纪念,也是对中华文化传统的深切缅怀。
沂水春风的事迹虽已远去,其文化精神却永世长存,至今令人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