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新出《钱穆致徐复观信札》
《钱穆致徐复观信札》,钱婉约整理,中华书局2020年10月第一版,96.00元
旧历年前,蒙钱婉约教授惠赠其据湖北省博物馆馆藏整理的《钱穆致徐复观信札》。由于职业原因,笔者近年有幸从事《钱穆先生全集》(九州出版社,2011年,以下简称《全集》)的编辑工作,并曾数次校正《素书楼余沈》(《全集》正文最后一册)所收录之钱穆“致徐复观书”,故而对于钱教授此番馈赠感到别样惊喜。
整体而言,《钱穆致徐复观信札》(以下简称《信札》)不仅比《全集》收录书信数量更多,而且即便二书所收同一书信,前者往往比后者内容更为完整。换句话说,《全集》中收录的钱穆致徐复观书信大多经过当年联经版全集编委会删减,并非全璧。借由新出《信札》,不仅使我们得以窥见书信全貌,进而了解这些书信产生的特殊时代背景,更可以透过该书附载的高清图片,欣赏钱穆先生精湛的书法技艺。
因此,新出《信札》贡献突出,十分宝贵,而与《全集》所收钱穆致徐复观书相较,彼此所存在的内容差异,也很值得注意。下面,谨据阅读所见,略作汇报,以就教于钱教授以及各位大方之家。
首先,《全集》收录1951—1957年钱穆致徐复观书信31通。据《信札》目录统计,该书共收1948—1957年信札106通。实际上1948年仅一通,其余尽属1951—1957年范围。1957年8月28日信札较为特别,钱先生写毕后,当日“忘未寄出”,其后又写一札“增述数事”(《信札》第251页),随前信一并寄出。《全集》将之视作两通,《信札》则计为一通。如果按照《全集》标准,《信札》收录实为107通,比前者多出76通。
另将《全集》所收31通书信与《信札》逐一对照,发现两通书信为后者所无:1955年9月11日一通,及1957年某月17日一通。经查《素书楼余沈》出版说明,1990年钱先生去世后,陆续收到友人主动寄还先生信函,因此推测这两通书信当日曾经寄给钱宾四先生全集编辑委员会,故得收录,但最终或未退还,或在徐先生家属手中遗失,以致并不见于《信札》。
其次,与《信札》相较,《全集》所收书信多有删减。如1954年某月11日信删去起首“大示奉悉”四字(《全集》第12通,《信札》第104页),1955年6月18日信前后四处节删,计有四五百字(《全集》第17通,《信札》第152—154页)。而且,只有极个别删减在《全集》中有所标识。如1951年5月16日(《全集》第1通)、1952年某月12日(《全集》第3通)信中明确标有“上略”“下略”字样,表明该信曾经删减。其余书信,未见任何标识。
《全集》所删减者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况:一、删除部分有关私生活或与学术无关者。如1955年8月17日信首段,言及“胡小姐”(即胡美琦女士)自港返台,并请徐复观代购长袍布料等事,在《全集》中被完整删除。(《全集》第18通,《信札》第160页)二、删除钱、徐部分学术私语,或涉人物臧否之段落。如1955年6月18日信中言道,“人生处境,真有如此难说处。因念古人所云‘三不朽’,立功尚在立言之上,为社会立一事业,真不易。弟自问才性,勉有立言则庶可自励,立功非所敢望,而立功者之立德,实犹难于立言者”。(《全集》第17通,《信札》第154页)或许在昔日编者看来,上述删除内容无关宏旨,但其中不仅记录了钱、徐两位先生之间无比真切的学术交谊,更涉及彼时诸多人物史事关联,故在今日研究钱穆乃至20世纪50年代学术思想者眼中,这些被删减段落并非可有可无,或恰恰相反,很有研究价值。
再次,钱教授整理《信札》过程中,曾与《全集》进行对校,发现后者存在不少错讹。然在其撰写的“编后记”中,只谦虚列举了三方面工作:一、将《全集》省略文字予以补全;二、《全集》辨识文字有误者进行校正;三、信札系年编次有误者加以调整。所举改正之例,亦不过区区四五处,然据笔者阅读所见,其所改正者不下十数处。
其中,1953年7月27日信中有一句,《全集》编辑者因为难以辨识,权作“较之李君书实为逊色□耳。□鄙见或不宜取信”,钱教授据信札原件校改作“较之李君书实为逊色。世多耳食,鄙见或不宜取信”。(《全集》第9通,《信札》第85页)又,钱先生于1955年6月11日信中言“颇想对于禅宗作一系统研究”,《全集》将“颇想”误作“颂想”,亦经钱教授据原信改正。(《全集》第16通,《信札》第147页)此前小编校订《全集》过程中,虽感语句不顺,但苦于没有原件核对,只得作罢。由此可见,《信札》在史料价值上更胜一筹。至于《全集》存在的文字讹误,未来亦亟当修正。
与此同时,在核校过程中,小编也发现《信札》存在若干可议之处。例如1953年2月20日信起首“百闽”(《信札》第70页)应作“百闵”(即刘百闵)。再如1955年8月31日信中有一句,《全集》作“窃自谓不念旧恶,差可妄觊,而匿怨而友,亦其所耻”,《信札》则作“窃自谓不念旧恶,差可妄觊而匿怨,而友亦其所耻”。(《全集》第19通,《信札》第163页)“匿怨而友”系属成语,故应以前者句读为当。
最后,值得提及的是,《信札》中多次提及个人著作,尤其涉及各种著作撰写之心路历程和自我评价。即如1952年某月27日致徐先生信中,钱先生自认新出版之《文化学大义》“言虽浅显,意实深至”(《信札》第22页)。同年11月12日信中,钱先生谈到正在写作《宋明理学概述》,“不愿与前稿《中国思想史》多所重复。因此益费斟酌,又不能专心一意,时作时辍,仅成十之一”(《信札》第54页)。及至1953年除夕,该书已经完稿,致徐先生信中言道,“此等著作最好能留手边一年,随时有所增删,庶不致大有缪误”。然据其自述,“自《国史大纲》以后,诸书皆随成随印,印出后极难更改,因心绪已不属也。世乱如此,欲求著述精密,追踪古人,良为不易”(《信札》第63页)。至于1957年刊印成书之名著《庄老通辨》,在同年4月4日致徐先生信中云:“此稿积年久,弟自问多创论,殆不在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之下。惟阎书亦经长期论难,弟之此稿亦不望立见有定论,然要之自信甚深。积稿能汇集印出,亦近年一快事也。”(《信札》第223页)足征钱先生对于平生学问具有充分自信。
以上所引,皆为《信札》所有而《全集》所无者。全书而言,类此者不胜枚举。因此可以说,新出《信札》对于我们深入理解钱穆先生博大精深的学术著作体系,蠡知一代史学大师的思想生命情怀,无形之中打开了又一扇窗户,值得我们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