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经典读解方法论的“《论语》趣读”
《〈论语〉趣读》,蔡世连著,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20年10月,50.00元
山东大学孔范今先生在2012年退休之后,仍有很多人文与学术话题想说,于是他在曲阜工作时的“老学生”蔡世连(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刘亚伟(纪实文学《孔府大劫难》作者)与陶继新(山东教育报刊社原总编辑)等人就隔三差五在济南找个宾馆住下听孔先生论学,互相问答,每次聚谈两三天,由刘亚伟负责录音录像、整理文字。他们的此项活动持续了两年之久。这些思想碰撞,不仅催生了孔范今先生的《舍下论学》《人文言说》两书(作家出版社2021年),也激发蔡世连“退而不休”,开始了为期十年之久的《论语》读解。
蔡世连对《论语》的研读可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他读《左传》《史记》《中国哲学史》以期知人论世;他背诵《论语》《道德经》《中庸》乃至《孟子》以求贯通互证;他每有心得即发诸博客,与人分享;他加入“论语汇”微信群,与学人同道交流论辩;他在受邀讲学的过程中,不断将自己的心得系统化……因为专心、沉潜、博学而无功利,蔡世连渐渐成为《论语》研究圈里的名人,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遂于2020年从其诸多篇博文中选出了70篇结集为《〈论语〉趣读》,作为“创新教学探索系列”图书的一种,推出面世。
通读《〈论语〉趣读》全书内容以及孔范今先生序言所论,竟然发现“趣读”是读解传统经典的最佳方法。关于这种读解方法,蔡世连自陈:“所谓趣读,不过是个性化阅读、情趣化阅读、心灵化阅读,把阅读视作与古圣先贤的一次心灵对话;理趣是情趣化阅读的重要一维,因此趣读又是问题性阅读、专题性阅读,是对《论语》中的一些专门性问题的集中探讨;趣读与专题性阅读相为表里,因此,趣读也必然是一种回到历史现场的拓展性阅读,是一种还原历史文化语境的纵横式阅读。”
孔范今序言之所以称赞蔡世连的“趣读”,是因为这种研读法是一种充满机趣的创新型读解方式,极大地突破了传统的经典读解模式的局限。孔范今指出,偏狭、错误的读解方式“不能为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提供多少帮助,其破坏作用倒是不可轻估的”(序第2页)。偏狭、错误的读解方式主要有五种:一是以阐释为特征,以训诂为工具的读解法,这只是经典读解的基础,“我注六经”,只能为古人背书,难以为经典的现代转化提供创新见解;二是以批判为特征,以激进主义为思想资源的读解法,这固然引进了新的价值参照与读解方式,但其全面否定传统的态度容易引起文化虚无主义;三是近年出现的以西方后现代主义为理论基础的解构式、恶搞式读解,对经典、先贤和传统文化缺乏起码的尊重,尽管很吸引眼球,但难成气候;四是受商业文化影响,对国学经典进行世俗化、庸俗化的心灵鸡汤式读解;五是试图将孔子推为儒教“教主”,从而采取无限崇拜方式的宗教化读解……以上读解方式虽然路径不同,但都是“单项式读解、依附式读解,只不过所依附的对象不同而已,有的依附于古,有的依附于洋,有的依附于俗。这样的依附式读解,缺乏读解者个性的鲜明呈现,缺乏多样的价值参照,缺乏对对象的多样性价值辨析,这些都不能说是创造性读解。”(序第2-3页)而真正的个性化读解,有温度、有激情、有棱角,是心灵对话式读解,也是“多元参照式读解”。因而,蔡世连对《论语》所做的“多元参照式读解”及其丰富创见,对于今天“如何研读经典”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蔡世连研究《论语》,注重知人论世,努力将孔子还原到多元历史文化语境之中,置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多维空间中,发现其“不得不”的秘密,揭示其语录不仅至今仍具有现实指导意义,更具有超越时代的诗意与哲思。他用充满机趣的发现与证据证明孔子是一个“球形人格的天才”——不仅是诗人、音乐家,也是教育家、政治家和学者,不仅有个性、才情,更富正义感和同情心,不仅有幽默的一面,更有孤独、疏狂的一面。《〈论语〉趣读》对孔门弟子的理解也令人眼前一亮:“有若是孔门中的理论黑马,宰予是孔门中的解构型理论家,子张是孔门中的开拓型理论家,子贡则是孔门中善于追问事物本质与边界的理论家,等等,这些论断都言之有据且启人深思。”(序第4页)蔡世连认为,孔子既然重视因材施教,那么他激烈批评的几位学生应是他最喜欢、最器重的学生,也是最能承受其批评的学生,因此认为宰予等弟子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那真是误解甚深——其实,孔子严厉批评弟子,只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蔡世连在大量阅读既有《论语》研究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展开了贯通式的专题研究。他发现,无论是杨伯峻、钱穆,还是孙钦善、李泽厚,都在译注《论语》时努力突破依循章节注释的模式,但他们最终都没有“另起炉灶”进行专题论述。于是蔡世连沉潜下去,对《论语》中的仁、礼、智、天命、中庸、君子等十几个专题进行了多维度叩问,并取得了一些创新性成果。比如他对“中庸”思想的探讨,突破了“执两用中”“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及“以常释庸”“以用释庸”的贯性定势思维,认为中庸思想大致有五个要点:一曰多元主义,多样性原则;二曰公平思想,用中原则;三曰动态平衡,适度原则;四曰灵活性,权变原则;五曰日常性、普适性,实践性原则。这就将“中庸”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中庸不仅是至德,也是至智,是儒家辩证法,是中国智慧。”
蔡世连认同杨树达“以《论》解《论》”“以孔解孔”并取群经诸子及“四史”与《论语》互证的读解方式。他认为《论语》是“孔子集团”的共同产品,在师生问学、辩难的过程中不断发展深化。比如他梳理了《论语》樊迟数次问“仁”、子贡数次问“恕”的过程,通过师生问答的由简入繁,揭示孔子对这两个核心问题思考的成熟过程,而正是这种教学相长的问学论道,促使孔子思想不断深化并形成了潜在体系。再如他认为,孔子谈“孝”多是具体的指引,而《论语》第二篇有若论“孝悌”,论点论据详细,是对“孝悌乃为仁之本”的理论概括,“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短小、最完整的一篇学术论文”(第186页),由此可见“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另如在《子见南子:一个礼仪小品的多样解读》中,蔡世连大胆猜测《论语·季氏》篇最后一章关于“邦君之妻”的名词解释,其实就是对“子见南子”一事的夫子自答(第231页)……这些论断都极有创见且自圆其说,是真正的拓展式、纵横式阅读。
蔡世连不时受邀给中小学教师培训讲座,有时为游“三孔”的朋友导游,他从来都是“别人讲过的我不讲”,有人感叹:“惜乎蔡先生方言口音较重,否则一定是一个极受欢迎的演讲家!”这反而启发蔡世连从古代鲁语方言的角度读解《论语》中的《子罕》《述而》等篇,竟然真的有令人茅塞顿开的悟得。呵,如果这样读解《论语》,真的是有智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