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踏遍寻“味道”——从谢冕的《觅食记》看一代学人为文为学之道
一个半小时的网络直播,两个小时的新书发布会,再和学生、好友冷餐会上继续畅叙,1月10日下午和晚上的时光,谢冕过得充实而欢乐。他对日子的态度像对美食的期待一样,要实在,又能感受到愉悦。
这位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诗评家今年90岁了,正式迈入“90后”的门槛,“敲门”的礼物是散文集《觅食记》,刚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这部作品主体内容是“面食八记”“小吃四记”“燕都五记”“寻味十一记”等小辑,记述了谢冕工作之余踏遍青山搜寻美食的经历和心得。
1月3日,在九十寿辰之际,谢冕拟定这么一首诗,“一百年的青春/从北京书简开始/在新的崛起面前/看到共和国的星光/新诗的进步/文学的绿色革命/地火依然运行/新世纪的太阳托起/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不过是/流向远方的水/这里是我永远的校园”。
诗歌的内容,融入了他不少作品的名称,比如《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绿色革命》《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这部谈美食的新作,放在他的著作系列里其实并不“违和”,看似烟火气,其实尽是人文味,依然述说着一代学人的视野、情趣、风范与胸怀。
“这个人是一个发光体”
《尚书》记载,秦穆公有言:“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这是说头发花白的将士体力不济,自己却精力充沛。陶渊明在《岁暮和张常侍》中公开表达质疑:“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谢冕说过,陶渊明以崭新的方式创造了一个时代的高峰,但是鲐背之年的他恐怕对陶渊明的这一质疑有所保留。
出现在公共场合的谢冕经常着正装、系领带;88岁之前洗冷水浴,坚持晨练;83岁步行登泰山,头顶一片雪,丝丝显精神,阔步朝前迈。新书首发式现场,他还是正装出席,戴着助听器,声音从哪里传来,就朝哪个方向倾耳听。
88岁的夫人陈素琰发言时有点“卡壳”了,正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词语,他朗声接过话头,给夫人“解围”。参会的都是“小字辈”,坐后排的发言时准备起身,他边招手示意边喊“坐下说”,到了自己致答谢辞时笔直站立,不含糊。得知好友、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孙绍振书面发言中,对这部散文集有肯定的地方,也有批评意见,他要求“先说批评意见”,因为“大家的评价都太高了”。同事洪子诚主题发言时提及艾青的诗作《太阳》,他不禁脱口朗诵起来:“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
洪子诚说:“谢冕这个人是一个发光体。”
“唯诗歌与美食不可错过”
1980年5月7日,谢冕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为当时处在争论漩涡的朦胧诗公开“辩护”,行文温和、从容,却又观点鲜明、锋芒尽显,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文献。不少与会者都提及这篇文章的历史意义,“让我们在当时有了喜欢《致橡树》这些诗歌的理由”。
谢冕对诗歌研究始终保持着旺盛热情、敏锐感知和深刻洞察,可谓“一生只做一件事”。他也对美食情有独钟,并用心将“吃事”记录下来。
“该咸不咸,不吃;该甜不甜,不吃;该油不油,不吃。”这是谢冕的美食箴言,他中意的是食物本身的味道。他不求美食有多“高贵”,也不讲究“排场”,唯独在乎是否正宗、地道。有次到重庆,都是在宾馆就餐,“千篇一律,于心不甘,决定‘造反’。私下约了二三好友,找一家面馆,一碗重庆小面,三元钱,豪华一点,再加一碗‘豌炸’,也不过数元。大喜,大呼,这才算到了重庆!”他在《面条记丰》中写道。
尝美食和做学问,在谢冕这里是相通的。尝美食,有心人想知道这个味道是怎么出来的,用了哪些材料,又是如何加工的,火候怎么样,“要几秒钟还是一分钟,要马上起锅还是一会儿再起锅,要大火还是小火”。而读一个作品,研究者也要读出一个味道来,要深究这个味道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味”,体现出了什么样的“道”。所以,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吴思敬说,《觅食记》也是“一部特殊的诗学著作”。
首发式的主题是“唯诗歌与美食不可错过”,其实对于美食,谢冕也曾遗憾地“错过”。他在贵州遵义吃过一次面条,味道至今念念不忘,当时是在夜摊上,又匆忙赶路,没有留意这碗面条是用什么做的,为此后悔不已,“实际上,写文章、做学问都一样,当时就要用心记下来,我很遗憾,走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面条,都没有好好地下这个本职的功夫”。
“馋翁之意不尽在馋”
谢冕在食物的味道之中寻觅诗意,也在记述美食之中体察为文的“味道”。《觅食记》呈现出来的语言景观,让作家曹文轩感到惊讶。他说,一个写作者到了一定年纪,语言表达会出现枯水期,甚至是断流。读这部作品,发现谢冕的语言能力“涛声依旧”。
谢冕写馒头,“吃馒头不需要排场,陪同它的,一碟咸菜足够了。一个馒头、一碟盐疙瘩,再加上一碗玉米糁,此乃最佳的搭配”;写爆肚,“燕都小吃中最具京城霸气的,并非卤煮,当推爆肚。卤煮当然有‘不容讨论’的强势,但毕竟热腾中见柔婉,而爆肚气势非凡,一个‘爆’字响彻云霄”;写烧卖,“它的优雅犹如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主体部分丰满,中间紧缩如细腰,上端皱褶处突然绽放,如含苞待放的鲜花,又如花团锦簇的头饰”……
孙绍振称赞老友“难得九十年华,如此馋而为文,洋洋洒洒,几十万字。馋得虔诚,馋得博而精、土而洋,馋得一派天真”。
孙绍振说,西方有理论认为饮食属于功利价值,无关审美。中国古典诗论家吴乔也认为,“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实用价值与饮酒相对。而谢冕做的是“翻案文章”,啖食超越饮酒,“贪吃”升华为审美。他曾经在“审美”“审丑”之外,提出“审智”这一学术范畴。而谢冕的这部散文集,让他不由得有了提出“审馋”概念的冲动,“馋翁之意不尽在馋,而在中华食文化之博大,精致世无伦比也,更在老骥凌风,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也”。
好一个“馋翁之意不尽在馋”,谢冕就在美食之中寻找为人的“味道”,追求形而上的深意。
“美食能从一个侧面为我们指点世道人心乃至格物致知的迷津。我们能从美食中学会多元、兼容、综合、互补、主次、先后、快慢、深浅、重叠,以及交叉的方方面面。美食可以是引导我们走向美的人生的一种方式。”谢冕说。
收入《觅食记》中的不少文字,是他在疫情期间写就的。谢冕自称这些都是“闲文”。当下他心中的“正事”,就是希望疫情早点过去,人类恢复正常生活,“让我们所有人能尽快自由地呼吸、握手、拥抱、出行,天南海北走起来,酸甜苦辣尝起来”。
他依然深藏着四处“觅食”的热情,他的内心依然有一团熊熊烈焰在燃烧。
(本报记者 王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