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游万仞 方寸大千——中国古代瓦当艺术观览
《屋檐艺术——中国古代瓦当》陈根远 朱思红 著文物出版社
古人讲:“道在瓦”。
瓦当,过去是文人雅士把玩的古物,而且皆限于战国秦汉瓦当。近代考古学已找到了瓦当艺术的源头,对东汉以后的瓦当演变也积累了一些资料。如何拂去历史的尘埃,使瓦当艺术为更多的人所了解,是我们考古工作者的责任。
在《屋檐艺术——中国古代瓦当》一书的写作过程中,秦王在雍城外射虎的英姿、咸阳宫荆轲刺秦王匕首的寒光、汉武帝“四夷咸服”的文韬武略、唐大明宫“霓裳羽衣曲”的流光飞舞,都真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悠远晦暗的历史,由此变得鲜活。
壹
人类自从三百万年前告别自己的祖先古猿,从树上下到地面,便开启了为生存不断寻找构筑栖身之所的历程。从洞穴到半穴式建筑,再到地面建筑,我们的先祖锲而不舍地利用自然、创造历史。
到了距今4000多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建筑文明的曙光渐渐升腾在东方大地。在陕西北部黄土高原龙山文化中,瓦当的雏形出现了。进入青铜时代,生产力不断发展,大型宫殿的建造成为可能。在距今约3000年的西周早期,中国传统的土木建筑中最重要的材料之一——瓦已经成熟。随着瓦的不断使用,瓦当正式登堂入室了。
中国古代的瓦分为板瓦和筒瓦两种。房屋顶部上瓦时,先以相对宽大的板瓦顺次仰置屋顶,然后再以相对弧度较大较窄的筒瓦覆扣于板瓦与板瓦纵向相接的接缝上。在最接近屋檐的筒瓦头部,有一块下垂的半圆或圆形的部分,这部分称为瓦当。
最早的成熟瓦当,成规模地发现于陕西扶风岐山县内的周原遗址。但直到战国时期,生产力发展迅猛,七雄各霸一方,各国所用的瓦当多各具特色,瓦当艺术第一个鼎盛时期才形成。其中,齐国故城(今山东临淄)的树木纹半瓦、燕国下都(今河北易县)的饕餮纹半瓦、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的动物纹圆瓦和咸阳的云纹葵纹瓦当等最为卓越,形成战国瓦当艺术三分天下的局面。
至秦代,以云纹、葵纹、网纹等为母题的瓦当在全国流行起来。这些瓦当除在以秦都咸阳为中心的陕西关中有大量遗存外,秦始皇足迹所至的辽宁、河北交界的绥中、秦皇岛一带的秦行宫遗址也有发现。
随着汉帝国的建立,瓦当在使用的广泛性与艺术性方面均发展至极盛时代。文字瓦当的流行和四神瓦当的出现成为瓦当艺术第二个高峰时期的标志。
东汉以后,瓦当越变越小,瓦当艺术的光焰逐渐暗淡下去。笔者认为,这与东汉之后建筑艺术不断提高,瓦当已不像战国秦汉时期那样直接扣挡于椽头而又有保护椽子的实用功能有关。佛教西来之后,文字瓦骤减,各种图案瓦也渐退出历史舞台,莲花纹、兽面纹瓦当流行起来。宋元明清,单调的兽纹面瓦当成为主流。流水落花春去也,至现代建筑出现后,瓦当便走至尽头。
贰
瓦当的图像、图案和文字对研究古代历史地理、思想意识都具有价值。
例如,战国中期秦惠公建蕲年宫,曾深深影响了秦国的命运。史书记载其地在雍,即秦都雍城,今天的凤翔。但雍城及附近是秦人苦心经营了200多年的老巢,宫殿很多,在众多的秦汉遗址中,哪一个才是蕲年宫呢?1982年,考古工作者经过50多年的寻找,终于在雍城西南30余里的凤翔长青乡孙家堡子壕一处面积约2万平方米的秦汉建筑遗址中,发现了一块西汉“蕲年宫当”,一举解开了蕲年宫地望的千古之谜。原来,许多秦宫殿到汉代之后,被重新修葺继续使用。此瓦为西汉中期典型风格,当为某次重修蕲年宫所用之瓦。一方出土地点明确的瓦当,解答了历史研究学界的疑惑。
瓦当还有助于了解古人的民族渊源、习俗好尚。如秦雍城发现的众多动物纹瓦,当是秦人早期游牧传统的折射。最后秦人定都咸阳,已有雄视东方并吞六国之心。此时的秦人,渐渐生疏了游猎传统,故在秦咸阳几十年的考古发掘中,再也看不到早期那样对鹿、豹、虎、雁乐此不疲的精心刻画了。
西汉文字瓦当大兴,其中吉语瓦当占了绝大部分,陈直先生略归其为“千秋万岁”“延年益寿”“长生未央”“富贵”四个系统。从这四大系统以及更为直白的“长乐日利”“千秋利君”等瓦当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西汉社会的追求。至东汉,这些大富大贵的吉语瓦文几乎不见了,因为东汉人更崇尚的是忠义节烈。北朝隋唐以降,莲纹瓦当盛行,这是佛教广为流布且日益与中国文化相互结合的直接反映。
叁
瓦当的艺术价值,人们有目共睹。图案瓦当的丰富变化、图像瓦当的天真奇肆、文字瓦当的舒卷自如,都是庄子“道在瓦甓”的绝好图证。
根据瓦当文字内容,文字瓦当可分为宫苑、官署、宅舍、祠墓、纪事、其他和吉语等七大类。从现有资料看,不同文字内容的瓦当超过400种,其中吉语文字瓦种类约占半数,其不同版别的实物更占存世文字瓦的绝大多数。其他类的文字瓦当分别有几种或三四十种。
西汉文字瓦当的直径多在15~18.5厘米之间。2000多年前,能够享用瓦房甚至装饰精美瓦当的首先是皇家,其次是官府和个别高官显贵。如此,汉瓦文字书法当出于当时优秀的艺术家而非普通工匠。西汉文字的篆法线条在刚柔、曲直、疏密、倚正等诸多方面都达到了高度和谐,或方峭、或流美,浑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西汉金石文字遗世无多,《中国书法全集·秦汉刻石》仅录得《群臣上醻刻石》(公元前158年)和《麃孝禹刻石》(公元前26年)等8处。而西汉瓦当文字字大而遒美,量多而变化无穷,洵为西汉书法中弥足珍贵的奇葩。
秦李斯创立小篆,统一中国文字以后,秦汉的篆书、隶书便以对称平衡为主要结字原则,形成方块字的外形,书于碑石、凿于铜器,整齐规矩,莫不合宜。但这种广泛行用、几乎一统秦汉书法天下的方块文字,应用于瓦当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瓦当的外形是圆形(个别的为半圆形)。以西汉文字瓦当中最常见的四字瓦当为例,早期瓦心基本为凸起的球面,个别呈柱状或饼状,其外施弦纹(圆形隔线),以后出现双隔线中再饰联珠纹。总之,瓦心隔线与外轮隔线间被四分为四个扇形的面积,这为装饰用的汉字提供了全新舞台。于是,打破对称、因形而化,成为瓦当文字的必由之路。
西汉书法处在由秦代成熟的小篆向东汉成熟的隶书转化的时期,是旧制已破、新法未立的艺术转型期。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除了造就人们对不同甚至怪异的各种书体欣赏时的宽容心态,更为西汉书法家提供了艺术创作极为难得的心理自由。更加夸张的屈伸、挪让、穿插、增减,成为当时善书人营构具有装饰性瓦当文字字形的利器。方圆的有机组合、曲直因形的展开,形成了全新而极富个性的“有意味的形式”。笔画增减更加随意自如,挪让屈伸更显错落变化,有的瓦文还注意笔画波挑以彰显书写味道。另外,西汉瓦当文字还注意与乳丁和其他图案相配,或将某一较简的文字作双钩处理,使当面显得丰富多彩。汉人,在非圆非方的瓦当上改造方块字所展现的控制力、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
非方的瓦当表面造就了瓦当文字奇异的结字和章法,而由艺术家设计书写,再由工匠摹刻于瓦范,最终制造出瓦当文字。这种特殊的“书写”方式(刻)和特殊的书法载体(泥陶),也联合影响了瓦当文字或曲劲,或圆淳,或古朴的线质特点。
汉代图像瓦已不甚流行,但见于汉长安城一带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瓦当却是图像瓦当的压卷绝唱。四神在古代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四神瓦也有好几种不同的品种版别,但总的说来,构图都雍容堂皇,制作都精美细致,艺术水准极高,为今人广泛地应用于各种图案装饰设计中,堪称瓦当家族中的“巨星”。
游弋在瓦当的世界,便可寻绎祖先在其上寄寓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才思。
(作者:陈根远,系西安碑林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