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的2022私人书单:平常的奇迹
篇名“平常的奇迹( allgemei⁃nes Wunder)”这个说法,借自莱辛的著名戏剧诗《智者纳坦》。在第一幕第2场,主人公纳坦有下面的台词:“至高的奇迹就是:真正真实的奇迹能够、也应该使我们觉得自然而平常(朱雁冰译文)。”
103岁老人杨苡先生的口述体回忆录《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让我又一次想起莱辛的这个悖论性判断。该书撰写者余斌教授这样描述杨先生的叙事特点:“她讲述的重点,也都落在‘无关宏旨’处,祖辈煊赫的声势……父亲在北洋时代政商两界的长袖善舞,她不感兴趣也不大闹得清,念念不忘者,是已然没落的大家庭里,一个个普通人的遭际。”我愿意认为,这不是对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之类“奇迹”的刻意回避,而恰恰就是对那些所谓宏大的话术、花腔、虚妄之言……的本能拒绝乃至反抗。原因无它,只是因为,所有那些高蹈而空洞的“奇迹”,背离了人性,背离了自然与平常。
于是,我想起了另一位先生,书家章汝奭先生(1927-2017)。就家世的显赫程度而言,章先生大概完全可以与杨先生相提并论。他是章炳麟的侄孙,父亲章保世(字佩乙)又曾先后任《时事新报》和《申报》的主笔,“大江南北颇有文名”,还曾是段祺瑞政府的财政次长。但章先生91年的多舛人生,最让我们难忘的,应该绝不是这些。一些人当然会因为“上海音乐厅”那五个巨擘大字而记得他;另一些人,则会永远记得他对中国广告学事业做出的开创性贡献。甚至他下放南京梅山十年,每天以煮800斤米饭为业的经历;他退出书法家协会的惊人之举,都不该被遗忘。
这里,最想提及的是他的一则平凡的短文。2022年春天的日子,每每中夜难眠,看不进一页书、也写不了一行字之时,我总是在暗中默诵章先生的这段文字。现在想来,这段文字既折射了章先生一生的用舍行藏,也正从一个侧面记录了他“平常的奇迹”。文中看不见任何世事风云,却显然波澜老成,而有万千人生况味蕴含其中。不妨将《章汝奭诗文集》中的这篇《题未竟金刚经(丙戌[2006年]菊月)》,摘录如下:“余自庚申起书写《金刚经》,岁书五至十余通不等,迄已二十有六年矣,总计足在百通以上。然近五年来,精力大不如前,每不克终篇而废,甚有连书十余纸而不能终篇者,曷禁嗒然。职是之故,每值停笔时,则诵读检视当日所书……以是予有感焉……鸠本《金刚经》凡五千一百余字,只可日书少许,务求其正,不求其多,假以时日,自然水到渠成,当无功亏一篑之憾。子曰:‘欲速则不达’,于此似亦可以鉴之。”
或许可以说,章先生正是以从容过好每一天、写好每一幅字的日常功夫,来完成他的真正奇迹,来告诉我们克服以至战胜虚假奇迹的最有效方法。1987年年初章先生写过一首诗,题为《丁卯二月某生函问人生道路诗以答之》,其中有句云:“忽读来字问人生,自古师承重性行……休耽奇景轻役役,莫效纷葩竞亭亭……”,此诗或能表明章先生的老年心迹,亦也正可与先生的那副著名联语对读:“看尔曹整顿乾坤,任老子婆娑风月。”
由章先生,我又想起了我的南通先贤——画家陈曙亭(原名陈昀,以字行,1901-1980)先生。据我所知,他生前从没开过个人展览,即使在我这样算有点书法爱好的当时的年轻人心目中,他的第一身份也首先是刻字先生。那个刻图章的“落场”(即吾乡方音“地方”之意),我甚至至今依稀记得。从1936年到1956年,又从1957年回到故乡,到1975年以已逾古稀之年从刻字社退休,数十年里,陈先生就一直是这个身份。这就像另一位乡贤画家尤无曲先生,在被“考古再发现”之前,一直在南通医学院解剖室画解剖图一样。所幸,今年九月终于在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举办了《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并出版了《陈曙亭作品集》(简称《作品集》),展出其作品一百余件,并将先生的画作、篆刻与诗文结集。这是自2000年南通市文化局、文联等单位举办《陈曙亭金石书画展》,2018年杨运先生的六幕文化钤拓《曙亭篆刻》并编辑《陈曙亭梅兰竹菊册页》之后,陈先生作品最大规模的一次“亮相”。
如果要说起身世,陈先生当然是算不上辉煌的,但勿可忽视他傲人的师承。他书画学李苦李,篆刻学陈师曾,1930年皈依印光法师,法号慧昶。从十四岁起,在张謇翰墨林工作达16年之久。所有这一些,大概会是很可夸耀的“文化资本”。但,正如顾村言先生的文章《不因人热 别存古意:读陈曙亭先生》一文题目所明示的那样,陈先生,恰恰是一个对文化资本完全不措意的人。《作品集》一开头对陈先生的介绍,可说准确而精当:“先生赋性谦抑,淡泊名利。生平目艺事为自乐之具,非至交而不欲以自彰,和光同尘,一若隐市之大隐。即世人等闲视之,犹处之泰然,而知之者则弥叹其悟道之深。”
前文章汝奭先生给年轻人的诗中用了“性行”二字,这里,《作品集》的编者则用了“赋性”。这种别存古意的高洁品格,不正让我们遥想起孔子的“为己”与“为人”之别吗?“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像章先生、陈先生这样的君子之人,外在的行为处事方式等当然或有不同,但有一点一定是一致的:他们不会为他人设置的“奇迹”而活,不会为了做给别人看而在,而永远站在常识、日常一边,站在真正的“(自)己”一边。1929年,陈曙亭先生写过一首《戊辰腊月十三,夜大雪,朝有霁色》,兹录如下。其中“无量光明澈大千”的自然风景,或也是他对自我精神气象的某种期许吧。诗曰:“……诗情恣向寒梅吐,画意争教妙手传。四望琉璃泯色相,一清尘垢浃中边。晨曦倏尔穿林出,无量光明澈大千。”
章、陈二位先生诗中对未来与光明的畅想,让我联想到了另一本书,那 就 是 赵 瑞 蕻 先 生(1915-1999)的《离乱弦歌忆旧游:西南联大求学记》。对西南联大史特别关注的读者,恰好可以与前文杨苡先生的书对照起来读。对我个人而言,《离乱》书中的一章《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或许可以作为这则小文的“(篇)尾曲”。
赵瑞蕻教授对他最敬爱的老师的最深情描述,使吴宓与陈曙亭、与章汝奭、与杨苡……与无数的读书人,形成了呼应和对照。真正的读书人,如何在反对“奇迹”、捍卫日常中保持并保护自我?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轻松的故事。且让我们记住吴宓教授1940年写给赵先生的毕业赠言,那是阿诺德论述“甜蜜与光明”部分的文字:
对完美的追求就是对甜蜜和光明的追求。
文化所能望见的比机械深远得多,文化憎恨仇恨;文化具有一种伟大的热情,这就是甜蜜与光明的热情。它甚至还有更伟大的热情! ——使甜蜜和光明在世上盛行。
我们必须为甜蜜和光明而工作。(赵瑞蕻译文)
(作者为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