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代奥姑考——母系社会遗迹之追寻
《休休室治史文稿补编》之三
“奥姑”一词，当未读到本文之前，我想，许有一些的读者怀着疑问，这到底弄什么玄虚呢？现在且先转过来说说我写本文的动机。三四年前，余读《汉书·地理志》载“齐襄公时，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日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极饶兴味，当时即推断为母系社会之遗迹，颇思类辑域中关于此种的记载，作系统的说明。嗣因忙于他业，遂弃置不复问。月前为搜集辽代奴隶制度史料之故，曾将《辽史》细读一过，见辽代社会组织有一特色，即女子地位特高，其权力亦颇大。如后妃可以掌兵政、从戎事。
辽以鞍马为家，后妃往往长于射御，军旅田猎，未尝不从。如应天之奋击室韦，承天之御戎澶渊，仁懿之亲破重元，古所未有，亦其俗也。【1】
可以建置行宫，行宫即斡鲁朵，为辽代底特殊的政治单位，其中有城郭、有官吏、有人民，盖变形之封建组织，惟帝后得建立之。
蒲速盌斡鲁朵，应天皇太后置。兴隆曰蒲速盌，是为长宁宫，以辽州及海滨县等户置。【2】
立州县！
永州，永昌军，观察，承天皇太后所建。【3】
仪坤州，启圣军，节度，……生应天皇后述律氏，适太祖。太祖开拓四方，平渤海，后有力焉。俘掠有伎艺者，多归帐下，谓之属珊。以所生之地置州。【4】
而公主亦得有自己的分邑，可以建州置军：
徽州，宣德军，节度，景宗女秦晋大长公主所建，媵臣万户，在宜州之北二百里，因建州城，北至上京七百里，节度使以下，皆公主府署，户一万。【5】
成州，长庆军，节度，圣宗女晋国长公主以上赐媵臣户置，在宜州北一百六十里，因建州城，北至上京七百四十里，户四千。【6】
渭州，高阳军，节度，驸马都尉萧昌裔建，尚秦国王隆庆女韩国长公主，以所赐媵臣建州城，显州东北二百五十里。辽制，皇子嫡生者，其女与帝女同，户一千。【7】
此种事实，似甚可怪。但我们晓得当古代时，曾有过女性中心社会的阶段，此时的女性掌管社会上底一切事情，不论政权、教权，胥受其支配。盖辽为游牧民族，崛起塞外，去古未远，此种遗习之得有残留，殊无足疑。嗣读至公主表，见有“奥姑”之俗，始得一具体事实之证明，其词如下：
幼为奥姑。契丹故俗，凡婚燕之礼，推女子之可尊敬者坐于奥，谓之奥姑。【8】
我复见《太宗本纪》载有：“除姊亡妹续之法。”【9】又得一强有力之佐证。试索此文的意义，则可以推知当此时代之前，辽代有施行姊妹继承之法，这就是表明在母系社会之下，以女子姊妹相继承认为合法的行为。但其后因社会的进化，女性渐失其固有地位，男子渐起而代替之。兹再征引各民族间之母系社会的遗迹，而与辽代奥姑之俗相照，并确知其为进化民族必经的阶段。
关于西洋方面，则有这一段神话：
“雅典”（Athenes）这个字，是从“米来夫”（Minerue）这个字来的，希腊人称为Athena，根据费龙的意思，他其所以名为城市的理由如下：一棵橄榄树忽然在这个地方长起来了，那个地方忽然又出了一线泉水，这两种奇怪事惊慌了国王，国王就去问“得尔弗士”（Delphes）的亚波罗神（Apolon），看这两种奇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并且应该怎么样办。神回答道：橄榄树的意思就是Minerve，泉水的意思就是Neptune，这就是要城市里的居民，于二名之中任取一名来做他们城市的名称的意义。国王于是就召集全体的公民——召集男子，同时也要召集女子——因为女子在公民之中是有表决权的。选举票收集以后，男子都是投Neptune的票，女子都是投Minerve的票，因为在这个城市里面女子比男子多一个人，所以应该Minerve的名字了。到此时Neptune神却发怒了，用他的波涛来扰乱雅典人的土地，为得平息这个风波，女子就要受三种的罚：第一，女子从此就没有在大会中的投票权；第二，女子所生的小孩，没有一个是可以用她的姓氏；第三，从此以后，女子不能够作雅典人。【10】
这段神话很明白地告诉了我们，女子是社会里的中心人物，女子不仅有政权、教权，而其所生的子女还是用她的姓氏。
其在东方，汉唐时代的四裔民族，也有同样的习俗。据郑师许氏的考证云：
女权社会，在吾族无征，……若四裔民族则不然。马氏《文献通考·四裔考十六·东女》云：“东女亦曰苏伐剌拿瞿咀罗，羌别种也。东与吐蕃、党项、茂州接，西属三波诃，北距于阗，东南属雅州罗女蛮、白狼夷；有八十城，以女为君。官在外者率男子为之，凡号令女官自内传，男官受而行之。王侍女数百，五日一听政。王死，以金钱数万纳王族，求淑女立之，凡二次为小王，王死因以为嗣。”其国在隋开皇六年及唐武德时、贞观时均曾遣使入贡。其地约当今日西藏之西、和阗之南，据右文所载，宛然《镜花缘》中之女儿国也，又云：“俗轻男子，女贵者咸有侍，男被发以青涂面，惟务战与耕而已。子从母姓。”非所谓女性本位而何？又同书《四裔考十九·乌桓》云：“乌桓者，本东胡种也。汉初保乌桓山，因以为号。俗，怒则杀父兄，而终不害其母。以母有族类，父兄每相仇杀故也。”谓不害其母，以母有族类，则女性本位社会之有家庭组织，男性无之，尤为显而易见之事。【11】
上面所述，不过确证母系社会之存在，这里，我再把与辽代奥姑具有同样性质的齐国巫儿俗详论一下，藉以互相比较。
《读律余谈》云：“日本法律有女户主。以女子奉祭祀，而赘婿入女子之家，此为欧西法律所无。然各国宪法，每以女子承位，则亦女户主之理也。”《汉书·地理志》载：齐襄公时，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是汉时长女主祠，亦名巫儿，巫儿不必齐襄之法。《秦策》曰：太公望，齐之逐夫。《说苑》亦言太公望，故老妇之出夫。夫而可逐、可出，则与日本之女户主无异。可知齐国早有巫儿之法也。《贾谊传》言秦地子长则出赘，本以避赋役。故秦汉之法，薄待赘婿，或加算、或遣戍。因赘婿无籍，以其妻之籍为籍。此其妻皆巫儿也。观此，知吾国旧法与日本同。宋程大昌《演繁露》载元丰六年，提举河北保甲司言：乞义子孙、舍居婿、随母子孙、接脚夫等，见为保甲者，候分居日，比有分亲属给半。诏著为令。此所谓舍居婿，即现行法律所谓招婿养老，日本《民法》所谓婿养子缘组。所谓接脚夫，即日本《民法》所谓入夫。乃以男子入寡妇之家。现行法律及公文书，无接脚夫之说，然乡俗数见不浅。吾吴谓之填黄泥或爪脚黄泥。爪脚即接脚，接音闭口，例转幽宥，故认为爪脚。黄泥即巫儿，古音儿本读倪，倪宽即儿宽，巫儿转为黄泥，犹胡瓜转为黄瓜，无是公作亡是公耳。巫儿本义，为长女主祀。巫者，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诗》曰：谁其户之，有斋（原文确为“斋”，疑误，应为“齐”）季女。【12】
此外，像《春秋公羊传·哀公六年》“陈乞谓诸大夫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愿诸大夫之化我也。’”注云：“齐俗妇人首祭事。”《齐策》：“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填，至老不嫁，以养父母。”这皆属于巫儿之类。这里值得注意的就是巫儿始为巫女之一种，齐国民家之长女，皆为巫儿，司一家之祭祀，实占家长的地位。此等女一生不出嫁，但因欲举子，故迎赘婿为配偶。而辽代之奥姑，则与此同俗，亦司婚燕之礼，当其坐于奥时，盖犹中国之以少女为“尸”，均受人们的尊敬，此明为母系及母权制之痕迹。其尚足本问题的佐证者，据近代学者的研究，知古代东胡等民族曾盛行一种萨满教，其祭祀时常为当家妇及好女子主之，而此“奥姑”若以今语释之，当即萨满教之当家妇及好女子。这可见中国境内母系社会之广泛。而奥姑之为母系遗迹，可信而有征。兹为时日关系，暂止于此，将来如续有所获，当再为报告。
注释：
【1】[元]脱脱：《辽史》卷七一《列传第一·后妃》。
【2】[元]脱脱：《辽史》卷三一《志第一·营卫上》。
【3】[元]脱脱：《辽史》卷三七《志第七·地理一》。
【4】[元]脱脱：《辽史》卷三七《志第七·地理一》。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元]脱脱：《辽史》卷六五《表第三·公主表》。
【9】[元]脱脱：《辽史》卷四《本纪第四·太宗下》。
【10】沙尔·费勒著，许楚生译：《家族进化论》，大东书局1930年版。
【11】郑师许：《汉唐时代四裔民族之妇女地位》，《新中华》1933年8月。
【12】吕诚之：《中国宗族制度小史》，中山书局1929年版。
（原文发表于《福建学院月刊》第1卷第1期，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