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农夫》:一个美国农学家眼中的中国传统农业 ——陈仁端《关于太湖流域的水环境与生态农业的若干思考》节选
上个世纪初美国的农学家金氏(F.H. King)前来日本、中国和朝鲜考察农业,回国后写了一本书《四千年农夫》。极力赞扬东亚的传统农业。这件事在中国的农史界经常被提起。金氏于1909年2月2日离开美国的西雅图,同年7月18日前后离开日本返回美国。这期间访问日本、中国和朝鲜,而在中国的时间最长,大约为4个月20天。在中国访问太湖流域的时间最长,前后两个半月。其余时间访问香港、珠江三角洲和西江流域、以及现在山东省的青岛和济南、天津市和吉林长春市。他观察中国农业时南北兼顾,既看到南方泽农和北方旱农的不同处,更多地注意到二者的共同特点一一那就是用养结合、精耕细作和地力常新。
金氏在他晚年拖着老迈之身不远千里来东亚考察农业(当时他夫妻俩是坐轮船来的,从美国到日本的横滨花了20天时间),其动机和目的在哪里?读他这本著作必需要把这一点搞清楚,就是说要把他的问题意识搞清楚。他在著书的序文里说,他们早就渴望跟中国和日本的农民见面,用自己的脚走进他们的田园来考察,亲眼察看并理解世界上最古老的这些农民们所采用的若干方法、器具和习惯等。他说:“我们渴望了解经过二千年或三千年甚或也许四千年之久的今天,怎么使得土壤生产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3个国家稠密的人口成为可能。现在我们得到了这个机会”。
显然,金氏最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东亚三个国家人口那么稠密而其地力经久不衰竭?金氏之所以有这个疑问是有其背景的。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从他著作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对当时美国式的农业之前途是感到忧虑的。例如说美国农业使用大量的化学肥料;美国的农耕方法使肥沃的处女地不到三代人就地力枯竭,等等。
其次,要想到金氏是一个受过西欧现代农学熏陶的农学家,特别专于土壤学、肥料学、农业工程学。他在中国实地考察农业的时间虽然只有4个多月,但可以想象,在他到中国之前,肯定对中国农业有一定的研究。而他仍然坚持一定要来中国亲眼考察,为他的著书写序言的美国农学界耆宿L.H.Bailey教授称赞金氏是”训练有素的观察家”。
金氏这本著作有个副题:Permanent Agriculture in China,Korea and Japan,这个 Permanent Agriculture可以翻译为“永久农业”,也可以译成持续农业。有部分学者把金氏说的永久农业理解为没有发展的、四千年不变的农业,把它跟流行的关于东洋社会的停滞性理论联系起来⒆。或理解为封建社会末期的“农业凋弊”。把中国四千年之农业看作是停滞性的,也不能说不是一种看法,但如细读金氏的书,他说的“永久农业”毋宁近于“持续农业”的意思。
金氏这本著作在国外学术界的影响不小。德国学者Wargner的《中国农书》随处引用金氏此书。著名的有机农业之倡导者英国的Albert Howard和美国的J.I.Rodale都读过金氏的著作,深受影响。日本有机农业研究会的代表干事一乐照雄称赞Albert Howard为“真正的农学者、真正的生态学者”。自从上个世纪后半叶西方石油农业的诸多弊端暴露以来,提倡替代农业之声此起彼伏,如有机农业、自然农法、生物农业、生态农业、循环型农业以及持续农业等等。看来,说金氏是现代持续农业之先驱者也未尝不可。因此,可以认为金氏是近代西欧农业科学的继承者,而他的农业观或者说农学思想具有很浓厚的有机论及生态学因素。以下就从这一角度来验证一下金氏对中国传统农业的看法。
首先看看金氏留意到中国农民使用哪些肥料。把主要的列举如下:
人粪尿、家畜禽粪尿、蚕屎、蚯蚓粪、草木灰、草木落叶、绿肥、堆肥、骨肥、泥肥、土肥、蒿秸、蜗牛壳、豆饼、灶灰、其它杂肥。
这些肥料的绝大部分是有机肥。金氏没有提到化学肥料的弊害,只说化肥的来源不是无尽藏的,而且由于使用化肥而默认了植物营养素的浪费。这可以说是他对近代欧美社会的一种文明批判。相反,他在书中多处讲到有机肥的好处。其中最强调废物利用的重要性(第九章)。人粪尿、家畜粪尿、草木落叶等等废物都不浪费掉而当作肥料归之于土。这就是一种循环利用。汉字“粪”的本来意义是“弃除”,后来变成“肥料”的同义词。
金氏强调废物利用,称赞蒙古人种勤俭、劳动的美德。又说中国人是由于人多地少,迫不得已千方百计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废物作为有机肥料,这也道破了真理的一面。但他的洞察力并不止于此,他同时还看到施用有机肥在农学上的合理性,虽然这在今天已经属于常识的范围,而且也是中国古农书上已经说过的。施用有机肥不但能给作物补充植物营养素,还可以改善土壤的理化性质,增进土壤的肥沃度。施用有机肥生产出来的农产品质量好。金氏说中国人不但是给作物营养(Feeling the Plants),还给土地施肥(Manuring the Land),增养肥力。日本的一些老农也有类似的说法,他们说这是“土づくり”(培肥土壤的意思)。
在中国农民施用的众多肥料中,金氏特别注意观察河泥(Canal Mud)、草塘泥(沤肥)。他在太湖地区(昆山、嘉兴)仔细观察草塘泥的制造、施肥过程,为此不辞在不同时期往返同一个地区之辛劳。在山东省他观察了土肥的制造、施肥过程。他认为土肥是一种硝化过程的应用,欧洲的硝石农法(Niter Farming)类似于此,说很可能是从中国传人的。凡上述种种,证明东方的农民通过实践掌握事物的本质,而其中所包含的原理是值得他们美国人花费精力来研究的。
中国农业的间、套复种的多熟制度也是使金氏叹为观止的一种传统习惯,说东洋人善于集约使用时间和空间(第十一章)。他说的集约使用或有效利用时间和空间,不仅是指多熟制度(System of multiple cropping),还包括类似在田地以外的地方制造土肥等。在他的著作的第十一章里,他举了在太湖流域的冬小麦套种棉花的例子,据他的计算,这种方法比不实行套种一一即等小麦收割完后才开始播种棉花的方法要节省30天的时间。这样,如能伴之以合理施肥和精耕,就能从单位面积的土地上获得最大的收获。关于间套复种的多熟制度,金氏侧重说明其节省时间和空间的效率面,当然他也一定注意到合理轮作实际上也就是保持地力常新壮,改善农田生态环境的措施。
除了以上所述以外,金氏在太湖流域还观察了河网和农田的状态、稻作栽培技术、养蚕业、茶业以及农民生活的其它方面如燃料、建筑材料、织物原料等等,可以说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他仔细考察。熟读他的著作,会觉得他不仅是一个技术精湛的农学家,更是一个具有高深哲学思想的农学家,而且是个对农民抱有深厚感情的人道主义者。
金氏考察东亚农业回国后,留给他整理资料、思索著书的时间太短,不到两年就与世长辞,著书也没有写完。据为金氏的著书写序文的Bailey教授说,金氏准备写最后一章“中国和日本给世界的信息”(Message of China and Japan to the World),而来不及写这一章就不幸逝世了。我们不禁会想,他会在这最后一章写些什么?如今这只有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了。Bailey教授在序文里谈他自己的读后感,说:“我们的第一个教训是,要学习保护自然资源,土地这个资源。这就是金教授从东洋带回母国的信息”。
《四千年农夫》(公元1911)出版后三年的1914年又有一本金氏的著作Soil Management在纽约出版。这本书是金氏构思十年,收集资料,要写成一本书而来不及写,逝世后由他的遗孀整理其遗稿出版的(据该书C.w.Burkett氏的序言)。这是一本关于土壤的理论性著作,全书十二章,最后一章以“三个古代国家的农业”作为结束,而这一章可以说是《四千年农夫》一书的理论总结。
我国的社会人类学家费孝通教授曾经如此谈过他读金氏《四千年农夫》的观点:“他(指金氏)是从土地为基础描写中国文化。他认为中国人像是整个生态平衡里的一环。这个循环就是人和‘土’的循环。人从土里出生,食物取之于土,泻物还之于土,一生结束,又回到土地。一代又一代,周而复始。靠着这个自然循环,人类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五千年。人成为这个循环的一部份。他们的农业不是和土地对立的农业,而是和谐的农业。在亚洲这块土地上长期以来生产了多少粮食,养育了多少人,谁也无法估计,而且这块土地将继续养育许多人,看不到终点。他称颂中国人是懂得生存于世的人。”费教授这一段文章是1985年写的,反思他自己的学术工作,说金氏这本书的观点对他的影响很大,引导他得出中国传统社会的特色是“五谷文化”或“乡土社会”这个概念。费教授读金氏著作的体会是相当深刻的。
距金氏著《四千年农夫》700多年前。中国一个74岁的老人陈旉写了一本农书。据说陈旉“于六经诸子百家之书,释老氏黄帝神农氏之学,贯穿出入,经往成诵,如见其人,如指诸掌。下至术数小道,亦精其能,其尤精者易也”(《陈旉农农》•洪兴祖后序)。他自称“西山隐居全真子”,是道家。他继承、发展了先人的农业技术和思想,提出“地力常新壮”之说。金氏想从东方带回给美国乃至全世界的信息是否就是这个“地力常新壮”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