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服饰的起源及其变迁——社会史话之二
《休休室治史文稿补编》之七
关于服饰，谁都知道起源可追溯到悠远的古代，但是原始人类是不是自有史以来，即为生理上的必要以及羞耻观念的作用，习惯于穿着衣服呢？这却需要讨论一下，根据社会史家的报告，知道有许多未开化的原始民族，如澳大利亚人、文奇比人（Mincopi）、波多古陀人（Botocuto）等，都不穿衣服，毫不知羞耻地裸露着他们的身体。而扶南国（在今之印度支那半岛），据我国古代所记，也说：“国俗本裸体，身披发，不制衣裳。”【1】
这里，大家要晓得人类社会生活的一切习惯，不是由于人类的自由意志而支配的，所以作为风俗之一分野的服饰亦常适应于客观的社会环境的演进，它先从裸体发展到体上的装饰，然后才有衣服的出现。下面我就把服饰的起源及其变迁，作个鸟瞰式的叙述。
人类装饰自己的目的，不消说，是有种种的原因。但其最原始的一个动机，却基于人类的爱美的本能。如我们见到一个最美丽的少女，鲜艳的花草，心中立即感到喜悦的愉快。因此，原始人同样地将吸引他人的注意，在保持其健美的体格之外，“也如今日文明社会的平庸者一样，往往孜孜不倦地要美化自己的身体，有时，为修饰头发，竟费数小时的长时间；趋向时髦——如选择羽毛、荆棘、种子、小玻璃品、布帛等能使身体增加光彩的种种——的热度往往超过狩猎或战争，黏质有色的陶汁，如‘日尼巴’（Genipa茜草科植物之汁）与‘露孤’（Roucou橙色染料）等为很多蛮族最珍重的商品”。【2】
但为促使原始人热心装饰的一个直接原因，却是原始人类在其未开化的社会集团生活中，为表示自己的特征于众人的面前，必需用某种的征章。在被服未发达的裸体生活的未开化民族，关于男女的区别，那是依于肉体的、生理的差别，例如依乳房、臂部的姿态、髭须的有无，一见就可以判别的。
然而这单纯的性别区别，当其踏进一个较复杂的社会，由于社会年龄及社会地位的分裂，使得人类为表现自己的标帜，就必须需要一种较经久的、显明的装饰品，为的当时手工制造尚极落后，人类为表征自己的门阀、功劳和身份诸目的，发现到利用矿物、植物来涂饰自己的身体，最为便当。所谓文身之术，即是原始人在肉体上刻印下来一种不可磨灭的标帜。
关于文身的风俗，差不多在一切落后的民族中，都可以看得到，例如“爪哇人的文身，即表示自己在社会的阶级，及其所属的门阀；或为夸耀于乡土邻里。又当国王崩逝之时，臣子为表示其悲悼之情，亦行文身。亚非利亚的某种族，在战争中，为夸耀其武功，故意地在其股上刺画很长的伤痕。黑人的某种族，在同样的场合，亦在其面颊上自刺伤痕，以追求虚荣。其在欧洲中世纪之时，如有加入骑士集团者，其仪式亦即是文身”。【3】
古代的日本亦用文身，来表示社会地位的差别，如云：“诸国文身各异，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4】《明史》的那孤儿国，亦记“那孤儿，在苏门答剌之西……男子皆以墨刺面，为花兽之状，故又名花面国，猱头裸体，男女止单布围腰”。【5】这可见文身之风的普遍。
原始时代人类迷信的心理，极为强烈，这是谁都承认的。他们对于过分新奇、过分不习见的事物和地方，每生恐惧之心，特别是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言语风尚族类异于我，故对我必怀有异心。而外如虫蛇虎豹、草木森林、深山幽谷、大河急流、暴雨狂风、烈日严霜、社坛郊墓、神鬼妖魔，亦莫不在欺我，在僻静处、在黑暗时，伺隙而动，以捉弄我、恐吓我、伤害我、或致我于死地为无上之乐。因此，原始人为避免这些外敌意外的袭击，乃以种种方法，如塞住通路、移动小茅舍、或关闭墙壁与门户、或改变服装，以免认识，甚或以新的说话替代旧的，以避听闻。这样，文身的装饰，很自然地，又被利用为祓除不详、抗拒恶魔的宝物。如我国古代的吴越民族，“断发文身，以避蛟龙”的习惯，据应劭的解释，即为吴越之民，“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6】这就可以见出文身的习惯，在夸耀之外，还附带着魔术的意义，具有威严的作用，所以有些落后民族，为着文身，曾罄其资囊而不惜；【7】且冒着生命的危险。【8】
像这样的文身，随着共同社会的领域的扩大，社会组织的复离多歧，文身的作用，就渐不适应社会诸制度，例如家族制度的发达，养子的出现，把家徽永久刻印于肉体上，残留永久的痕迹，自然是不便的，同时，奴隶的解放为自由民，文身亦是不便的，而表章的永久的存在，自见相当的麻烦，于是，这种印人身体的“衣服”，在一种新的社会中，在一种随气候的交替、职业的异同、个人的好恶，而随时容易改换体外衣服的社会中，即失掉他的全部意义。
并且古代社会对于裸体的崇拜，文身的注重的另一个意义，如我们所知的希腊社会，是依据于奴隶制。原来，在奴隶制下，生产技术极为落后，生产的大部分，主要地均依存于肉体的力与训练，这强力的肉体的伟大，便成为当时裸体崇拜的社会基础。故当奴隶社会崩坏之时，作为裸体崇拜的社会一告消灭，于是乃随着生产技术的发展，纤维工业的发明，人类渐知使用体外服饰的便当，原始的衣服即从这简单的围蔽身体的某一部分的腰布之属，而慢慢地发展出来的。【9】
基于上述的原因外，气候亦为促使衣服的出现，尽了或大或小的作用。就是“有些场合，人类的穿衣服或蔽身物，完全是为抵抗物质的环境的，原始人比较文明人尤其要顾到地方的情况，雨水极多的地方……如马布阿西亚（Popouasie）与巴西内部的有些部分——土人普通以木叶为原料的衣服，只是圆锥形的避雨器罢了。在缺乏纤维质植物与兽皮的区域，居民常以榈叶为他们的衣物，热带森林中蛮族都巧妙地使用简单的树皮。在极寒的、有海风吹袭的地方，遮蔽身体也是必要的”。【10】
同时，私有制度的出现，主人要遮蔽他的奴隶，以及在女子完全为男子私有的地方，也间接地促使衣服之广泛地利用。例如回教的东方，被压迫的女性须隐蔽面貌，只让茫然的目光显露于外。【11】
衣服我们已知直接是从文身的艺术所递嬗而来。故我国古代衣服的服饰，如所谓黼黻之类所绘画的乌龟的图形，即尚保存文身艺术的遗迹。而文身的作用，不用说，亦渐渐转嫁于衣服之上。所以到了封建社会，衣服亦被利用为维持严整的身份制度的一个工具。我们试看历代封建主对于庶民的服饰的严厉的干涉，就可以恍然。有时，服饰甚至可认为对于一种政权的服从意志的象征。例如我国古代北方民族的征服中原，对于被征服民族一般地强制其被发左袵，而孔子至有“微管仲，吾其被发左椎矣”之叹，其后，清朝建国时，亦会强迫汉人易服辫发，便是一个好例。
其在近代社会，服饰已脱离了身份制度的束缚，却成为富有与权力的诱示之象征，试看，这个时代服饰的特征，就是一天一天地趋向于奢侈与非实用的途上发展了。【12】
数千年来来，人类就这样地习惯于穿着衣服，而不知原始的人类，会长期地过着裸体的生活，而毫不见得羞耻呢。
注释：
【1】[唐]姚恩廉：《梁书》卷五四《列传第四八·诸夷》。
【2】邵可侣著，郑绍文译：《社会进化的历程》。
【3】[日]三浦恒夫：《关于服饰史的考察言观色》，见《历史科学》第五卷第九号。
【4】[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魏书三○·乌丸鲜卑东夷传》。
【5】[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三二五《列传第二一三·外国六》。
【6】[汉]司马迁：《史记》卷四《本纪第四·周》。
【7】[元]汪大渊：《岛夷志略》三岛条下云：“男顶拳，妇人椎髻，俱披单衣。男子常附舶至泉州经纪，罄其资囊，以文其身。既归其国，则国人以尊长之礼，延之上座，虽父老亦不得与争为。”
【8】文身有时须历青年的全期，这种长期与困难的手术往往会使生命冒着死的危险。
【9】[日]三浦恒夫：《关于服饰史的考察言观色》，见《历史科学》第五卷第九号。
【10】邵可侣著，郑绍文译：《社会进化的历程》。
【11】同上。
【12】[日]三浦恒夫：《关于服饰史的考察言观色》，见《历史科学》第五卷第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