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叶廷芳中国传统建筑的文化反思及展望
在去年的光明讲坛上,刊登过中国社科院叶廷芳先生反思与展望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文章,我想就中国建筑传统与圆明园遗址两个问题,提出一些不同观点与作者商榷。
第一,怎么看待中国传统建筑和现代建筑
叶先生的文章有这么几个观点:第一是我们“习惯于承袭思维……以前人成就而自满”,“中国的木结
构从形式到风格只是单一的发展,没有发生过质的变化,可谓两千年一贯制”。而“欧洲人不满足前人成就……欧洲人的石构建筑风格至少在一打以上”,接着他列举了自希腊、罗马起到拜占廷、哥特、巴罗克、罗珂珂、新古典、折衷、后现代等十六种风格。第二是批评20世纪的中国当代建筑。他说“整个20世纪我们既没有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民族的建筑新胚胎……到世纪末一看,缺少自己的东西,马上求助于老祖宗,把‘大屋顶’当作中华民族永恒不变的建筑美学法则和艺术模式。铺天盖地地搞起来。”第三是认为中国的墙文化“造成国民心理的单纯防守性。自我封闭性。反应中国历代统治者一劳永逸的苟安思想。中国的院落建筑不如西方单体建筑的一览无余。”第四是“忽视建筑的艺术属性”。
上世纪50年代全国高等学校集体编写建筑史时,我曾提出中国传统建筑对世界的几个重要贡献:完整的木构架系统及丰富的材料结构方式(包括石建筑);群体组合的独特形式;美丽动人的艺术形象及建筑装饰;丰富多彩的民族风格与地方风格;城市布局的严整性与灵活性;园林的独特风格和高度的艺术水平和古代先进的施工技术与设计方法。这七个观点经集体讨论后,写进教科书的总论中。另外,中国传统建筑从来都是善于接受外来建筑并加以本国化,绝不封闭与保守,例如在中国普遍出现的塔,就是从印度佛教传来的。应该说,中国传统建筑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传统建筑文化也不是封闭保守的。
欧洲工业革命以后,出现了钢结构和混凝土结构的建筑,这些建筑和欧洲封建时代的石结构建筑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叶先生把这一时代建筑的风格也都划到石结构里面去了。拿资本主义的欧洲和封建时代的中国作对比,也是不公平的。
至于叶先生提到的“大屋顶”,我所知道的情况是这样的:新中国建立不久,建筑界即展开批判大屋顶的热潮,报刊上连篇累牍发表文章。作为一名建筑工作者,我除西藏和台湾外,已跑遍全国。在我经过的大中小城市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铺天盖地”地建大屋顶,倒是许多城市热心搬用西方模式到处修高层建筑。
那么中国现代建筑“忽视建筑的艺术属性”吗?新中国建立之初,中央就提出“实用、经济、在可能条件下注意美观”的建设方针。1959年建设部领导提出“创造社会主义建筑的新风格”,许多专家学者在报刊上纷纷响应,大家都明确指出建筑具有物质功能与精神功能两种性质,并恰当地阐明其艺术属性。从上世纪50年代起,建筑史教科书已将建筑的范围除宫殿、寺庙、陵寝外,扩大到城市、民居、园林及各种工程,80年代更扩大到环境和风景区。叶先生赞赏上世纪30年代修建的中山陵,其实50年代的十大国庆工程的建筑也获得国际好评。上世纪80年代后,建设部与建筑学会历年评出的优秀建筑如广州白天鹅宾馆、北京国家图书馆、陕西历史博物馆,新疆国际大巴扎、北京产菊儿胡同新四合院、黄帝陵轩辕庙大院、上海广播电视塔、曲阜孔子研究院、河南安阳殷墟博物馆等多不可数,至于三峡工程、青藏铁路更是世界罕见的成就。因此应该恰当地评价中国的现代建筑,并非是“自己民族建筑的新胚胎”也没有创造出来。
此外,叶先生认为墙文化造成了我们民族的封闭与保守,但国际却把长城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国外建筑师也非常看重中国的胡同与四合院。叶先生还认为“世界上凡是皇家建筑远远超过宗教建筑的国家,后来都衰落了”。其实中国的宗教建筑只计算佛道两教和乡村小庙其数量,其影响就远远超过皇家建筑了。
第二,怎样看待圆明园遗址
1980年成立的圆明园学会主张对圆明园遗址实行“全面保护、重点整修、合理利用”的方针,这在当时得到社会各界的赞同。以后由圆明园学会召开的全国学术年会讨论通过的规划,和上世纪末由北京市政府制订并经国家文物局同意而开始实施的圆明园遗址公园总体规划也都重申这个原则。现行规划中明确要恢复圆明园原有的山形水系及植物配置,整修遗址,并根据园林布局及管理的必需,按原样重建总体1/10的建筑物。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出现了一些不同意见,特别是“遗址不作为”、“直面废墟论”的观点开始流行。这种观点主张“遗址业已变成废墟,就不要有任何触动,否则就是对历史的袭渎、忘记和背叛。”这种观点在当时影响较大。叶先生也认为“圆明园作为废墟的历史见证价值已经远远超过她作为文化遗存的价值……仅仅是一处文化遗存,则圆明园废墟也早已成了宝贵的文物,文物的价值就在于她的历史原初性,通过大兴土木‘再现’出来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件复制的假古董,却毁掉了文物本身。”
保留被帝国主义破坏人类珍贵文化成果的罪行,以激发人们对和平的愿望和爱国主义的热情,遗址比任何复建的建筑更有感染力,这是对的。但圆明园遗址的实际情况如何呢?在清朝最后的年代里,遗址大体还保留焚烧后的原貌。但北洋军阀当政以及国民党统治时期,遗址陆续遭受破坏:先有木劫,后有石劫,先找文物珠宝,后取一切可用材料,一些贪图眼前利益的官民成群结队,掘地三尺,马拉车载,被焚毁后遗址的原貌已荡然无存,遗址从此变成废墟甚至垃圾场。在这以后,又有大量居民和单位迁入圆明园,开荒种地,饲养家禽,连有些工程也曾搬用圆明园佛海驳岸的块石。1980年的时候,圆明园内住户已达两千人,圆明园废墟早就变了样。
或许叶先生的意思仅仅是不重建圆明园里的建筑,那么山形水系,植物配置的遗址整修搞不搞呢?为了圆明园管理及风景布局的需要,建筑是必须的。据我所知,现有的圆明园遗址公园规划从来没主张按原样全部重建园内建筑,因为按原样重建圆明园是十分困难而几乎是难于实现的。只以建筑装饰为例,我们就难以恢复清代原貌。圆明园遗址公园的规划主张“合理利用”,比如是否可根据圆明园历史特点在园内设国耻馆、清代历史文物展览及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等。而且也要保留部分废墟,如圆明园中的西洋楼是我们从西方建筑中移植来的,侵略者连它也要毁灭,足以证明他们的破坏行为是极端野蛮的。(本文刊出时有删节,原文详见作者个人博客)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