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顺·〖思想及其历史的生活渊源〗
——论“思想史”及其“对象”问题
【提 要】 哲学史就是关于“形而上者”的思想史;而其它思想史则是关于“形而下者”的思想史;但思想史还应有一个更本源的视域,那就是关于那种先行于形而上者、形而下者的观念层级的视域,也就是那种未被理论化、甚至未被意识到的、类似于所谓“集体无意识”的领域。这种视野更为宽阔的思想史,可称之为“观念史”。作为“研究对象”的“思想的历史”乃是基于“主—客”观念架构的,而这种观念架构及其双方则均渊源于当下的生活感悟,“思想史”由此而可能。
【关键词】 思想史 思想 历史 生活 观念史
在中国学术界,有两个争论问题其实是密切相关的:一个是史学界“思想史”领域的两种研究范式问题;另一个是“思想史”与“哲学史”的关系问题。这两种争论都被归结为“研究对象”的问题。这两种争论之所以密切相关,是因为不论思想史、还是哲学史,它们的“研究对象”的边界至今还是晦暗不明、模糊不清的,总是存在着交错地带,所以总是不断地出现“越界”行为。
本文意在阐明:哲学史其实就是关于“形而上者”的思想史;而其它思想史则是关于“形而下者”的思想史;但思想史还应有一个更本源的视域,那就是关于那种先行于形而上者、形而下者的观念层级的领域,也就是那种未被理论化、甚至未被意识到的、类似于所谓“集体无意识”的视域。这种视野更为宽阔的思想史,可称之为“观念史”。这就是说,哲学史属于思想史,思想史属于观念史。
本文还将阐明:作为“研究对象”的“思想的历史”乃是基于“主—客”观念架构的,而这种观念架构及其双方则均渊源于当下的生活感悟,“思想史”由此而可能。这是因为,思想及其历史总是被当下思想着的事情,而此当下的思想不过是当下生活的一种显现样式;因此,过去的思想及其历史其实是当下的一种生活感悟,而被涵摄于当下的生活之中。
一
众所周知,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的问世,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确立起了“中国思想史”的一种传统的研究范式。但侯外庐并未专门探讨“思想史的研究对象”这个问题,而仅仅在序言中很简要地说过:
这部中国思想通史是综合了哲学思想、逻辑思想和社会思想在一起编著的,所涉及的范围比较广泛;它论述的内容,由于着重了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说明,又比较复杂。[①]
这一段话的后半段其实是说的思想史的方法论问题(这里是历史唯物论);惟有前半段才涉及的思想史的研究对象问题,但并没有予以展开。所谓“思想史的研究对象”问题被正式提出来,是在《哲学研究》1983年第10期组织的一个关于“中国哲学史与思想史的关系”专栏的讨论中。其中属于“侯派”“正统”的,是张岂之的观点,认为:
思想史就是人类社会思想意识的发展史。当然,思想史也不是包罗万象的,仍然有一定的范围,或称之为科学的限定。只有以理论形式出现的思想内容才是思想史的研究对象。所以,确切地说,思想史就是理论化的人类社会思想意识的发展史,思想史就是研究人类历史上社会思想意识发展、演变及其规律的学科。[②]
按照侯、张二人的说法,一方面,思想史的对象是非常宽泛的,不仅包括了“社会思想”,而且包括了“哲学思想”(较广义的可涵盖“逻辑思想”)(其实“社会思想”这个概念颇为模糊);然而另一方面,思想史的对象又是颇为狭窄的,它仅仅指这样一种思想:“理论化的”、亦即“以理论形式出现的”思想。
我们知道,近年来,葛兆光对这种传统的思想史研究范式发起了挑战,称之为“思想家的思想史或经典的思想史”[③],其研究对象仅仅局限于“思想家”的“经典”。而在葛兆光看来,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应当是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即所谓“一般知识与思想”。他说:
一般知识与思想,是指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识的人所接受、掌握和使用的对宇宙间现象与事物的解释,…… 是一种“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识和思想,作为一种普遍认可的知识与思想,这些知识与思想通过最基本的教育构成人们的文化底色,它一方面背靠人们不言而喻的终极的依据和假设,建立起一整套有效的理解,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起着解释与操作的作用,作为人们生活的规则和理由。[④]
这种观点确实极大地拓展了思想史的对象域,不仅包含“精英”的“雅”的思想,而且尤其包诉诸“大众”的“俗”的思想,而不再局限于那种“理论化的”、“以理论形式出现的”思想。但这个对象域也并不是漫无边际的,葛兆光明确说:它必须是某种“一般”的或者“普遍”的东西。这就意味着:不仅并非任何一个张三李四的“思想”都可以进入思想史,而且并非任何思想家、哲学家的思想都可以进入思想史(我们知道,有些被学者们研究的“思想家”、“哲学家”的思想并没有对“一般”“普遍”的社会生活及其历史发生任何实际的影响)。然而令人疑惑的是,葛兆光又说:
人们都在思想,无论这种思想伟大或者渺小,也不管这种思想能否进入记忆或被人遗忘,它们与那些后来想起来就肃然起敬的思想一样,曾经在同样流逝的历史时间中存在过。[⑤]
显而易见,这里的表述就与前面所引的表述发生了矛盾。按照这里的说法,因为“人们都在思想”,所以,只要是“曾经在同样流逝的历史时间中存在过”的思想,就有资格进入思想史。姑且暂不讨论何谓“思想”、什么样的想法足以称之为“思想”,这样一来,思想史的研究与写作其实就成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因为没有任何人能记录所有曾存在过的“思想”。
而更根本的问题则是:究竟何谓“思想”?如果说“‘思想史’顾名思义要说的是思想的历史”[⑥],那么,我们显然首先必须明确的是:什么是思想?
这个问题,与本文开始提到的另一种争论“思想史与哲学史的关系”问题是密切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