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继承与创新的三种途径
返本开新
这是港台新儒家的提法。返什么本?为什么要返本而后才能开新?返孔孟之本,返五经之本,返中华文化源头之本。孔孟之后,儒学有发展有偏离,有创新有扭曲,有开展有萎缩,所以需要经常返本,重新找到源头活水,重新体认儒学的真精神,使之发扬光大。例如儒学在宗法等级制度和君主专制主义政治操控下,挤压了它包含的仁爱忠恕精神,出现了“以理杀人”、“礼教吃人”的现象,使儒学成为一种摧残人性的东西,就需要重返儒学之本,回到孔子的“以仁为体、以礼为用”的思想上。在时代精神的观照之下,对原典重新解读,接续鲜活的智慧,找到新的亮点,使之焕发出新的生命之光。如果不返本而开新,开出的只能是无源之水,很快会干涸;只能是无本之木,不能成长。民族文化的创新不能全盘移植外来的成果,外来文化如不适应民族文化的土壤,无法生存,硬要占领,只能造成摧残民族精神的后果,那是有为民族不能接受的。贺麟先生说:“民族复兴本质上应该是民族文化的复兴,儒家文化的复兴。假如儒家思想没有新的前途,新的开展,则中华民族与夫民族文化也就会没有新的前途,新的开展。”他认为西洋文化要吸收,但要将其加以儒化和华化,“如果中华民族不能以儒家思想或民族精神为主体去儒化或华化西洋文化,则中国将失掉文化上的自主权,而陷于文化上的殖民地。”(《儒家思想之开展》)守住原典精神,才能有民族主体文化。所谓开新是对传统的开拓创新,历史不能割断,根基不能抛弃,否则开新无从谈起。从积极方面说,传统是开新的宝贵资源,儒学是创新文化取之不尽的智慧源泉和动力。欧洲的现代化得益于古希腊罗马的文艺复兴,得益于基督教的革新与发展,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已说得很明白。中国的底色是儒家文化,返本开新的首要工作是对四书五经作出新的诠释,对儒学精要做出新的概括,既深刻准确,又富于创造性,然后结合今日之实际,加以引申发挥,有时达到吕坤所说:“言孔孟所未言,而黙契孔孟所欲言之意”(《呻吟语》)。
综合创新
这是张岱年先生的提法。张先生于1987年提出文化综合创新论,为学界所普遍认同。我的理解,综合是指汇集古今中外文明成果,包括借鉴前贤研究成果,以便集思广益。在综合的基础上创新,会使创新的动力加强,创新的智慧丰富,创新的内容深广。只综合而不创新,不过是建起个文化陈列馆,供人观赏而已,不能实现自我创造价值。只创新而不综合,则孤陋寡闻,单薄贫乏,创新乏力,只能是闭门造车,没有实效。匡亚明提出研究古代思想家要把握“三义”:本义、他义、我义。本义即思想家文本的精确内涵,研究者首先要考订清楚。他义是此前学界研究成果,至少是有代表性的成果,研究者要广泛收集,认真参考。我义是研究者独特的见解,要比前人有所突破,有所进步,有所提升。这就是综合创新。在当代的历史条件下,综合创新的重要方面是如何在文化上推动中西融合、实现相摄互补。儒学在古代成功地接受了佛教进入的挑战,吸收它,改革它,使它成为中国化的佛教,同时儒学也开出一个新的局面,如陈寅恪所说:“佛教经典言:‘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三》)。儒学在当代受到冲击,也受到挑战,一度衰微和沉寂,然而它经历了磨炼和洗礼,除去了僵化陈腐的部分,生机显露。它在吸收社会主义的平等、公正理念和西方文化民主、自由、科学、人权思想之后,正在进入新一期的发展。人们正在推动儒学转型,建设符合时代需要的新儒学,包括新仁学、新礼学、新心学、新理学、新气学。港台已有当代新儒家,大陆也必将有新的儒家学派出现。中国文化特长在于尊德崇礼,爱好和平,天人一体、中道不偏,重人轻神;其短处在于智性不彰,个性不显,法治不明,竞进不足。如何在中西互动中采两者之精华而熔为一炉,弃两者之糟粕而引为借鉴,是实现综合创新的关键所在。
推陈出新
推陈出新可从形式与内容两方面说:从形式上说,现代的内容,民族的形式,永远是需要的,尤其在文艺上,民族的形式如中国样式的戏曲、诗歌、音乐、舞蹈、绘画、文字、语言等,为中国人所喜闻乐见,再适当引进外国的文艺,为中国文艺增添色彩。这样的推陈出新,容易形成共识。若从内容上说,把推陈出新拓展到政治、道德、哲学等领域,就会有争论发生,而且做起来实非易事,因为要做研究、辨析、筛选、提炼和转化等大量艰苦工作。推陈的“陈”,指过去的传统,包括精华和糟粕。例如五常之德:仁、义、礼、智、信,是中国人普遍伦理规范,不会过时。但以往的解释和实践,有许多旧时代的烙印,需要剔除,重加阐释,增入新义,方能适应新的时代,这就是推陈出新。
精华与糟粕的区分是相对的,有其时代动态性,不可只据一时的评判标准裁决数千年文明之是非。儒家文化对于中国未来文化建设来说是极珍贵的思想资源,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理念的演变、视野的扩大,儒学资源的发掘利用将不断有新的高度。最好的做法不是简单化一分为二,武断决定弃取,而是在推陈出新上下功夫,不人为预设模式,则这份遗产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以上继承与创新的“三新”之说,其同皆在于主张从儒家传统中开拓出新形态新局面;其异在于:返本开新注重正本清源,以保证中华真精神得到发扬光大;综合创新注重包纳多样,以保证儒学的生命活泼多姿;推陈出新注重转化传统,以保证儒学的资源不断为现代文明输送营养。“三新”之说又彼此关联,不可分割。不返本开新,不接续源头活水,综合创新便会食多不化,推陈出新就会迷失方向;不综合创新,不引进众家异说和外来文明,返本开新便会泥古不化,推陈出新就会乏力苍白;不推陈出新,不致力于内部创造,返本开新就会徒说空话,综合创新也会主体不明。因此,“三新”之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则儒学的继承与创新庶几可以顺利进行。儒学的继承与创新之最终目的,一是为了重建中华民族的主体文明,完成中华民族复兴的大业;二是为了推动人类文明的对话,探讨全球伦理,建设和谐世界,这是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