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故事:元稹悼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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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人类确是一种有别于其它灵长类的高级智慧生物。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理智与行为之间的分裂,不仅是说的不一定是内心所想的,做的也不一定是自己真正愿意做的。其中还在于人格上的分裂或自相矛盾:托尔斯泰写过《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揭露俄罗斯农奴制度的罪恶,但又如列宁所批判的那样是个“傻头傻脑的地主”;巴尔扎克是个保皇党人,但他的《人间喜剧》又指责“他心爱的贵族”正在堕落,而必然为“但丁街的共和英雄们”所替代。更有趣的是,他在《高利贷者》、《纽泌根银行》等诸多名著中,将如何经商说得头头是道,但自己在经商上中却屡战屡败,以致债台高筑,不得不靠拼命写作来还债,以致劳累过度而英年早逝,只活了五十一岁。中国这样的例子也很多:文天祥是人所皆知的民族英雄,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确实光照史册。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胞弟文壁却是个大汉奸。文壁于文天祥被俘的第二年在惠州降元,授惠州路总管。至元十七年庚辰,文壁自惠州至京师朝觐,曾去探望狱中狱中的文天祥。文天祥并没有像今日电影小说中常有的做派去大斥叛徒,而是写了一首记其事,题为《闻季万(文壁字)至》:“去年别我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文天祥全集》卷15,“吟啸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诗中有人生哀惋,也提及了弟兄二人不同的政治态度,但并无谴责决绝之词。况且,把弟兄三人写成“三仁”,恐亦有深意,这点亦可从他给文壁之子文陞的信中得到印证:“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按:文陞过继给文天祥,故称文壁为其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更有甚至还有位潘安,人长得很漂亮,女粉丝很多。据说乘车从市上经过,很多妇女向车中掷果子表示爱慕,为此还留下一个成语“潘安掷果”。潘安对妻子也一往情深,他和妻子杨氏相爱终身.杨氏。妻子去世后,他终身未娶,并写下三首著名的《悼亡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悼亡诗的发轫之作和代表之作,为此也留下一个成语“潘杨之好”。但此人的政治品格却一塌糊涂《晋书·潘岳传》中说他为人轻浮躁进,巴结权贵,与石崇等人谄事权臣贾谧,甚至贾谧人还未到,远远看见车子尘土飞扬就开始跪拜,被时人讥为“望风下拜”。
到了唐代,又出了个元稹,至于其政治品格,肯定其不畏权贵、恪尽职守者居多,但也有人指责他谄事宦官:贬官江陵时为保全自己与监军的宦官崔潭峻交好;担任知制诰后又结交宦官魏弘简,以致数月之后便被擢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昔日友人、正直的名相裴度因此弹劾元稹,元稹亦被罢去翰林承旨学士。可见此传闻虽查无实据,但也是事出有因。更主要的是,此人心胸比较狭窄,眦睚必报。唐代康骈的《剧谈录》和宋代王谠的《唐语林》“元相国谒李贺”条都记载了他对年轻诗人李贺打击报复之事。记载中说,少年李贺善为歌诗,为韩愈奖掖器重,名声很大。以明经科第一的元稹也慕名前去拜望。但李贺却不接见,让仆人对元稹说“明经擢第,何事来看李贺?”元稹搞得无话可说,惭愤而退。按唐代的科举有许多科目门类,其中以进士科最热门,因进士科考诗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才华,所以举子争着去考,这样录取比例自然很低,考上也就格外光荣。而明经科是考对儒家经典的记忆和诠释,完全靠死记硬背,所以不被举子看中,因为录取比例较高。当时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民谚。意谓三十岁考上明经,就算老举子了,而五十岁才考上进士,还算少年举子。因此李贺看不起即使是名列第一的明经出身的元稹。当然这也反映李贺的少不更事。这事让元稹嫉恨在心。后来元稹当了礼部郎中,主持进士科考试。李贺则前来应进士试。元稹则认为李贺不能参加考试。因为李贺的父亲名“晋肃”,与“进士”谐音,必须避讳。韩愈听说后,专门写了一篇《讳辩》,指出其中的荒唐,但仍无济于事。李贺因为不能参加进士科考试,也就无法跻入政坛,只能凭皇室远房宗亲的关系当一个从九品的奉礼郎。郁郁终生,二十五岁就离开人世。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许多学者都有怀疑,南宋方崧卿《韩集举证》、清代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都有很确凿的考辩,证明是子虚乌有。但最早记录此事的康骈是晚唐人,唐僖宗光启中前后(886)在世,距元稹去世的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只有五十来年,据李贺去世也只有七十年,应当也不会空穴来风。即使绝无此事,也至少反映当时一部分人对元稹人品的看法。
如果说元稹报复李贺还是传说或出自别人之口,元稹对其表妹崔莺莺的“始乱终弃”则是确有此事,而且是他夫子自道,亲笔写在《莺莺传》中。这个故事经元代王实甫改编为《西厢记》以为妇孺熟知,这里不必在细述。更为恶劣的是,元稹还把冲破封建礼教、忠于爱情的崔莺莺称为“妖孽”,把自己“始乱终弃”的薄倖行为辩解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是“善于补过”。另外,从上一篇“元薛酬唱”中对薛涛、对裴淑、对刘采春的一拨又一拨的移情别恋中,也可证实他的风流心性。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人品不佳又风流荒唐的才子,却对妻子韦丛一往情深、始终如一,在妻子去世后,他写了《遣悲怀三首》、《春遣怀八首》、《离思五首》等,多达十六首锥心泣血、荡气回肠的思念悼亡诗篇,特别是《遣悲怀三首》更是潘岳之后,悼亡诗的绝唱。
元稹出身于官宦之家,他的父亲元宽是舒王府长史,叔叔元宵是侍御史,本来应该有个坦荡的仕途,至少也应该有个幸福的童年。哪知随着元宽这个最小的儿子元稹的降生,厄运就紧紧套牢这个曾显赫一时的拓跋氏家族。外面是战乱不已,从元稹降生的代宗大历十四年(779)那年起,到七岁时的德宗贞元元年,先后发生田悦、梁崇义、李惟岳、朱滔、王武俊、李讷、李希烈、姚令言、朱泚、李怀光等十起军阀叛乱事件,连德宗也两次从长安外逃,长安人家尤其是官宦人家岂能安定?家中则迭遭变故:元稹八岁那年,叔叔元宽去世,几个月后父亲元宽也去世。家中连折两位家长,子辈又要在家守制,家中完全断绝了生活来源。加上兵荒马乱、春旱、秋蝗、冬寒,物价飞涨,元氏家族到了不得不卖婢女售祖屋的困窘地步。况且,京城本来就“米珠薪桂,居大不易”。于是服满之后,母亲郑氏只好带着十岁的元稹和十二岁的元积兄弟俩去投奔西北边陲凤翔(今宝鸡市)的舅家和嫁在那里的女儿。因无力延师,郑氏只好亲自教元稹兄弟俩。好在兄弟俩都聪慧又勤勉。尤其是元稹,十四岁就参加乡试,成为“贡士”。第二年(贞元九年,793)以“乡贡”资格参加明经科考,并获第一。但按唐代科举制度规定,明经及第之后只是具备了“揭褐入仕”的资格,要想当官,还得要通过吏部的考试。所谓“揭褐入仕”,就是在基层衙门谋一份普通差事作为过渡。元稹大概是通过姐夫夏阳县令陆翰的关系,在夏阳县附近的西河县谋得一份差事,担任录事一类的小吏,后来又在河中府(蒲州)应差,这里就是后来传奇《莺莺传》的发生地。一直到贞元十八年(802)前,元稹时而在京城开元寺读书备考,时而浪迹外州他县谋生生活上漂泊不定,精神上也困苦孤独。他后来在一首诗中回忆当时的处境是:“昼夜尘土中,哪言早春至!此时我独游……冷饮空腹杯,因成日高醉。酒醒闻饭中,随僧受遗施……倦仆色饥羸,蹇驴行跛痹。春衫未成就,冬服渐尘腻”(《元和五年予官不了,罚俸西归,三月六日至陕》)带着既疲劳又饥瘦的仆人,骑着个跛腿驴,没日没夜在灰尘中奔走,饿着肚子喝冷酒,酒醒后到寺庙讨口饭吃。春天到了,仍穿着又脏又油腻的冬袍,因为无春衫可换。贞元十七年,元稹赴西京应试,落第。就在这年,元稹以自己在蒲州的经历为原型,写了著名的传奇《莺莺传》,并附《会真诗》三十韵,作为“行卷”,为来年再战做准备。所谓“行卷”,是唐代举子科考前的习惯做法。因为唐代的科考不像宋以后那样严格,主考官们的主观印象很重要。为了加深印象,举子们常常在考试前向他们献诗赋,让他们了解自己的才华。长期以往,诗赋就显得单调乏味,于是就改为写小说传奇,因为这种体裁情节跌宕既有趣味,又能让主考大人看出自己叙事、抒情、议论等驾驭语言的能力,还能在其中夹杂诗赋、史论,显出自己的史才诗笔。元稹的《莺莺传》和所附的《会真诗》果然引起轰动,以致京城无人不知《莺莺传》,无人不知青年才俊元稹。而且在文学史上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好友李绅、杨巨源听了元稹转述的“崔、张故事”后,也分别写出长诗《莺莺歌》和《崔娘歌》。后代如宋人秦观、毛滂的《调笑令》词,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话本《莺莺传》、官本杂剧《莺莺六幺》、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代王实甫杂剧《西厢记》等皆由此而生发。明代李卓吾称赞《莺莺传》说:“尝言吴道子、顾虎头(按:吴道子为唐代名画家,顾虎头即晋代名画家顾恺之)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相,微之(按:元稹字)画来的欲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千舍也”。
由于有了《莺莺传》的铺垫和宣传,第二年(贞元十八年)冬应吏部试,春闱(贞元十九年)中书省公布,元稹中拔萃科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同时登第的还有后来成为终生好友的白居易等八人,元稹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时年24岁。《莺莺传》不仅给元稹仕途上带来好运,也让他娶了个美丽贤淑的夫人韦丛。大概是李绅的介绍,时为太子宾客、名重一时的韦夏卿将女儿嫁给了他。
韦丛是太子太保京兆尹韦夏卿最疼爱的小女儿,时年二十,比元稹小四岁,美丽而又贤淑。更可贵的是虽为豪门大族的掌上明珠,但并不骄纵而甘于清贫。此时的元稹任职的校书郎,任务是校勘整理皇家图书,是个九品的闲差,官卑俸薄,如前所述,元稹家庭又很贫苦,所以生活仍很艰苦。而且家庭仍在迭遭不幸:结婚的第二年一直帮扶照应他的大姐去世,时年35岁,第三年(贞元二十一年),已转为东都留守的韦夏卿去世,元稹夫妇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双方家庭都陷入困顿之中。而元稹此时仍在苦读,准备下一轮科举考试,无暇照料家庭生活。此时的韦丛无怨无悔、坚毅顽强,用她那双曾是贵族千金的双手,独立支撑起这个灾祸不断的家庭生活重担,使人想起俄罗斯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那些主动跟随自己丈夫,流放到西北利亚的贵族夫人。
但是,这个家庭的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宪宗元和元年(806)28岁的元稹与好友白居易同时辞去校书郎,相约参加当年的“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制科考试。四月二十七日考试揭晓,两人同时登第,而且元稹名列第一,被授于左拾遗。按说自己命运和家庭状况都会有所改观。但是又因直言敢谏、不避权贵,先是在《献事表》中口没遮拦招致宪宗不满,继而在《论追制表》中直接得罪了三朝元老宰相杜佑。于是在左拾遗任上没有干到半年,九月十三日就被贬为河南尉,甚至不准元稹与尚在洛阳老家的妻子告别就催其赴任,留下韦丛一人去照顾病重的母亲和尚不懂事的幼女。三个月后,母亲去世,又是韦丛料理丧事,可谓艰苦备尝。母亲一死,按规定要守制三年,连那点微薄的薪俸都没有了,兄长元秬、元积也要守制,同样失去生活来源。韦夏卿死去已五年,韦丛也无法从娘家获得帮助。整个家庭陷入更加贫苦的灾难之中。据元稹后来悼亡诗的回忆片段,当时没有吃的也没有烧的,春天到了,自己仍穿着又脏又油腻的冬袍,因为无春衫可换。韦丛由豪门千金也变成一位刻苦耐劳、无尤无怨的贤惠又能干的主妇:没有烧的,就去扫庭院内的落叶;没有吃的,就去挖野菜来充饥;元稹没有春衫,就翻出箱子里陪嫁的衣裳,改一改给丈夫穿。元稹此时还要读书写诗,还要与同僚和好友如白居易等来往应酬,于是,韦丛只好拔下头上的金钗去换酒。作为诗人,作为诗歌,其中可能有夸张和不实之处,作为世家子弟尤其是豪门千金,还不至于困窘到靠野菜充饥的地步,但家庭贫寒,而且靠贤惠又能干的韦丛苦苦支撑,应当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唯一能帮助他的就是好友白居易。白的母亲经常接济元稹一家。元稹对白母的雪中送炭终生难忘,他在《祭翰林白学士太夫人文》中说:“太夫人推济壑之念,悯绝浆之迟,闻讯残疾,告谕礼仪。减旨甘之直,续盐酪之资。寒温必服,药饵必时,虽白日屡化而深仁不衰”。祭文中感叹白太夫人缩减自己的开支来救济他,“减旨甘之直,续盐酪之资”;还一年四季给她家送衣送药,“寒温必服,药饵必时”。感激之外,也可看出这个家庭确实已相当困苦。
等到三年服除,元稹终于苦尽甘来。元和四年二月,由于宰相裴垍的提拔,元稹被任命为监察御史,但一个多月后,元稹即充任剑南东川详复使,远去泸州查案。又留下韦丛一人独撑门户。等到四个月后从东川返京,被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瘁的韦丛已撒手而去,结束了无一日安宁的苦难一生,年仅二十七岁。从以上铺叙可知,韦丛嫁给元稹,七年内几乎没有过到一天好日子:贫穷困苦,父亲、婆婆的相继病故,丈夫仕途的坎坷乃至爱情上的不专一,从精神上、生活上两条鞭子不断抽打着她。但这位贵族千金却以异常的坚贞、聪慧、刻苦抗拒着一切,也改变着这一切,让这只百孔千疮的小舟在暴风雨中不断涉滩过险,终于到达希望的彼岸。韦丛去世后元稹在仕途上虽仍有坎坷,但基本上是官越做越大,由代理通州刺史迁虢州长史、膳部员外郎、祠部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经济上也由窘迫穷困、野菜充饥到“俸钱过百万”。但官做得越大、薪水拿的越多,就越是怀念陪他在贫穷困顿中煎熬,却在黎明时失去的妻子,就越是有种无以为报的愧疚感。于是就会不断回忆当年“贫贱夫妻”的种种生活琐事,越回忆就越会锥心泣血,痛苦不已,以致“悼亡诗满旧屏风”(《答友封见赠》)。这些悼亡诗中尤其是这三首《遣悲怀》最为突出,最为感人!这三首诗围绕两人昔日的贫困厮守,选取一些生活片段,来表现妻子甘于贫贱、无尤无怨的操守,扫叶为炊、灯下缝补、操持穷家的辛劳,以及相依相伴、拔钗沽酒的体贴温顺,抒发今日的孤独惆怅、无尽思念和无以为报的终生遗憾。以上情感,在三首诗中各有侧重,第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落叶添薪仰古槐
此首主要是追忆妻子生前的艰苦处境和相濡以沫的夫妻情爱,以及自己无以为报的终生遗憾。前两句用典,以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借指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喻,说明韦氏是屈身下嫁给自己。“百事乖”,指任何事都不顺遂,是对妻子婚后七年艰苦生活的简括。中间四句紧扣“百事乖”列举了生活中的几个细节来表现韦丛嫁给自己之后所受的苦难。“荩箧”,指用荩草编制的箱子。“荩”一种藤类植物;“箧”,箱子;“泥”,软缠;“藿”(huò),一种野菜。这四句是说:看到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她就翻箱倒柜去搜寻;我缠着她去买酒,家中又无钱,她只好拔下头上的金钗去换酒;平日家里只能用野菜充饥,她却吃得很香甜。;家里没有柴烧,她时时仰头盼着古槐快快落叶,以便扫叶作炊。其中的一个“甘”字,凸显出韦丛的安贫乐道、无怨无悔;一个“仰”字,刻画出韦丛作为贫家主妇,要维持全家生计但又无法维持的焦灼。最后两句话锋一转,时空上来个巨大跨越:今日我虽高官厚禄,薪水超过百万钱,可却再不能与爱妻共享,唯一的补报就是延请僧道超度亡灵。一个“复”字,说明这种悼念活动的频繁。它同前面的“甘”字和“仰”字一样,看似寻常,却力透纸背,让人感觉出此时作者内心的极其凄苦。第二首是: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这一首与上一首结尾的悲戚情调相衔接,主要写妻子死后自己睹物伤情的几件事,仍是从生活琐事落笔。为了避免见物思人,便将妻子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做过的针线活原封不动保存起来,不忍打开。睹物思人也爱屋及乌,对妻子身边的婢仆,现在也格外关照爱护;白天触景伤,晚上则忍不住梦魂飞越冥界相寻去送钱才,这几个细节,与第一首上下呼应:“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呼应上首“顾我无衣搜荩箧”;“也曾因梦送钱财”,呼应上首“与君营奠复营斋”。至于最后两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不仅是呼应上首“自嫁黔娄百事乖”,更是超出个人的伤感道出下层百姓的共同心声,也是阶级社会一种普遍现象,古往今来,不知打动了多少有着类似命运的夫妻和家庭,从而成为经典和格言。第三首是: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前面两首是悲妻,这首则是自悲,线索仍是无尽的思念。第一句承上启下,用“悲君”总括上两首,以“自悲”引出下文。为什么“自悲”呢,爱妻早逝,自己块然独存,这是悲伤的原因;人生有限,自己已过而立之年,还无子嗣!诗中用了邓攸和潘岳的典故。邓攸,西晋人,字伯道,官河东太守。永嘉末年战乱中,他舍子保侄,后终无子。韦丛膝下只有一女,韦丛去世时,此女尚幼,这从他在元和六年在江陵府士曹参军任上写的悼亡诗《六年春遣怀八首》:“我随楚泽波中梗,君作咸阳泉下泥。百事无心值寒食,身将稚女帐前啼”,“婢仆晒君馀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等可作旁证,诗人此时33岁。诗人在38岁通州司马任上娶后妻裴淑,娶裴淑前还纳过一妾,也都没有孩子。直到长庆三年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任上,从写的悼亡诗《感逝》中“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来看,诗人到45岁时仍然无子,直到大和二年(828)裴氏才产下一子。三年后,元稹即暴毙与武昌节度使任所。无子,这在封建社会是件很难堪的事,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会被认为操守有亏,是一种报应。所以作者用邓攸,暗讽天道不公。潘岳,西晋人,字安仁,妻死后,作《悼亡诗》三首,为世传诵。诗人用这两个典故,以故作达观无谓之词,却透露出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接着,作者从绝望中转出希望,寄希望于死后夫妇合葬和来世再做夫妻。但是,冷静思量,这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更是难以指望的。死者巳矣,过去的一切是无论如何永远都无法补偿了!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己,最后逼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人仿佛在对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将永远永远地想着你,要以终夜开眼,来报答你终生愁眉不展!
比起上面两首,这首诗在诗意表达上显得吞吐曲折,为了让读者更加明白诗意,翻译如下:
闲座着想你,为你伤悲也为自己伤悲。我已经老了,就算能活到一百岁,也没多长时间了。晋朝的邓攸没有儿子,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不也是这样吗?潘岳《悼亡诗》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不等于是白费笔墨吗?再悲哀的诗篇其实都不过是多余的,因为她也看不到。至于寄希望于死后夫妇合葬、灵魂相聚,或是来世再做夫妻,也只能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更是难以指望的。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我因思念辗转难眠,终夜睁大着眼,来报答你终生愁眉不展!
《遣悲怀三首》,一个“悲”字贯穿始终。悲痛之情,层层叠叠,如水向前,扑面而来。悲对方,从生前写到身后;悲自己,从现在写到将来。采用贫穷人家皆有的日常的生活细节,用一种质朴的却字字出于肺腑语言和平实的叙事方式娓娓道来,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意思,极其感人地表现出来。其中诸如“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等,都成为描绘夫妻生活尤其是贫贱夫妻的经典语汇,也使这三首诗使之成为古今悼亡诗中的绝唱。正如清代蘅塘退士所云“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唐诗三百首》)
其实,元稹的悼亡诗除《遣悲怀三首》外,其它篇什也很出色,如《离思五首》中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等也皆是千古传诵的名句。更重要的的是,这些悼亡诗与《遣悲怀三首》在构思上、表达方式上乃至语言上都有相似之处,如《六年春遣怀八首》中的“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婢仆晒君馀服用”与《遣悲怀三首》中的“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顾我无衣搜荩箧;《六年春遣怀八首》中的“百事无心值寒食,身将稚女帐前啼”、“小于潘岳头先白”与《遣悲怀三首》中的“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六年春遣怀八首》中的“止竟悲君须自省,川流前后各风波”与《遣悲怀三首》中的“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感逝》中的“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与《遣悲怀三首》中的“邓攸无子寻知命”;《感逝》中的“情知此恨人皆有,应与暮年心不同”与《遣悲怀三首》中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等。如果《感逝》等篇什写在《遣悲怀三首》之后,那么,《遣悲怀三首》就像棵参天大树,《感逝》等就像其发出的枝杈;如果《感逝》等篇什写在《遣悲怀三首》之前,那么,《遣悲怀三首》就是他们精华的集约和合成。当然元稹的悼亡诗和其生活实践,言与行之间的差距,文章开头即已点明。